人的情緒是非常奇怪的,當感動的事情連續出現的時候,也許到後來就沒有那麼感動了。當好笑的事情連續發生的時候,也許到後來就沒有那麼好笑了。
但恐懼卻似乎不同,即便是連續出現,它非但沒有減弱,反而或越來越強烈地撞擊着內心,尤其是當我正以爲自己平安無事的時候,那種短暫間歇卻又瞬間爆發的恐懼,讓我有種生不如死的感覺。
我當然不願意死。在我年幼的時候父親曾跟我講起抗日戰場的熱血故事,我也曾問過他,難道你們打仗都不怕死嗎?父親告訴我,死很容易,難的是活下去。好男兒若是要死,就該戰死沙場,何須馬革裹屍?當年年幼,也許不能明白什麼叫馬革裹屍,但戰死沙場,在我的印象中,似乎就成了好男兒應該的死法。
我是不是好男兒我不知道,儘管我並不想戰死沙場,但我更加不想被眼前的鬼魂給嚇死,因爲那才叫真的死得窩囊。於是當時我沒來得及細想,伸出左手就朝着那張鬼臉,用潑皮無賴打架扇耳光的大衆手法,將手上的紫微諱打了出去。
這一下劈打,是我不受大腦控制地自然反應,然而正是這毫無技術含量可言的一擊,結結實實打在了地主的鬼臉上。雖然那種觸感大同小異,但在我打到它的時候,掌心紫微諱的部分區域,傳來一種熱乎乎的感覺,伴隨着這樣的感覺,地主的臉上閃爍了幾下火花星子。
從前陣子第一次親眼見到鬼魂那次算起,我也算是積累了一點經驗。於是我知道這樣的火花星子冒出來,意味着它受傷不輕。在捱打以後地主迅速就消失了,但那種低沉伴隨着喉音的慘叫嘶吼聲,還在我身邊忽東忽西地圍繞着,有一種我當下看不見的力量,正瘋狂地在院子裡橫衝直撞,不但撞翻了院子裡的葡萄架,連放在竹籬笆邊上的泡菜罐子,也未能倖免於難。
田德平嚇得哇哇大叫,很顯然,剛纔這一幕他也實實在在看見了,他嚇得坐在堂屋的地上,不斷朝後退,我也顧不上多想,雖然身上因爲驚嚇而脫力,但還是掙扎着爬起身來,亡命似的朝着屋裡的門奔跑,接着又是一個餓狗搶屎的動作、飛越門檻,撲進了屋裡。動作連貫而完美,和起初我撲出去的時候一模一樣,我想多年後那個馳騁賽場勇奪金牌的跨欄英雄,看到我此刻的動作也會欣慰地豎起大拇指,喊上一聲牛逼。
撲進屋子以後,我迅速起身關門,在合上門的時候,我用右邊肩膀死死頂住門的合縫處,並用手尋找着門栓的下落。我衝着嚇得坐在地上的田德平大聲喊道,快開燈!然後來幫我關門!說完這句話,我又把已經有點幹疤的右手中指在門上磨了一下,血又流了出來,這回我沒有再在門上畫紫微諱,而是書下一道符咒,一遍書寫,一邊口中宣念:
“靈寶天尊,安慰身形。弟子魂魄,五臟玄冥。青龍白虎,對仗紛紜。朱雀玄武,侍衛我真。急急如律令!”
每四個字就書寫一筆,符咒的符腳最後一筆,是一個朝着右上方彈簧狀的一提,在道教符咒中,這有腳踏風火輪之意,意味着加快速度。而咒文最末的“急急如律令”,所謂“急急”,也是立刻執行,刻不容緩之意。
田德平還算靠得住,畢竟屋裡有老婆女兒,都是他要保護的人。於是他趁着我畫符的時候就打開了燈,然後幫我頂住了門。即便是在我畫符的同時,門外也依舊有一種正在被人撞門的感覺,力量奇大,可是當我畫完符咒的最後一筆,雖然也還有撞門的聲音出現,但門已經感覺不出撞擊的力量了。
這道符,在書寫的時候借用的是淨身神咒,這是一種以施法者爲中心,以空間爲範圍的保護咒。道行深的人,可以借用此咒驅鬼辟邪,但如同我這樣的小角色,平日裡對它的練習也並不多,也就頂多只能暫且護住這個屋子,卻不知道能夠堅挺多久。
我問田德平,你老婆孩子呢?她們有沒有受傷?田德平說老婆沒事,和自己一道醒來的,但是女兒的房間還沒去查看。我有點擔心,因爲剛纔我躺在外面休息到我衝進屋子裡,我只看見了地主的鬼魂,卻沒見到那個小男孩。雖說頭一天聽那個寡婦說起,到並不覺得這個小孩能夠多有害,但畢竟已經是多年的野鬼,人鬼殊途,有些事無法預料。假如此刻被我攔在門外進不來的那個鬼是地主的話,我無法確定那個小孩的鬼魂此刻是不是在屋裡,因爲自打我在門檻下面看見它的半個腦袋之後,就再也沒看到它了。
知道門不會被撞開,我也稍微放心了一點,因爲如果被我畫了符的門都被撞開了,那我也不掙扎了,不是它的對手,只有死路一條,我難以相信自殺的鬼魂竟然在短短時間能夠有如此強大的力量。當下來不及多想,我就帶着田德平跑到了田家女兒的房間裡,發現在田德平出來查看的時候,他老婆已經鑽進女兒房間去照看女兒了,在我衝進門的一剎那,這三個女人,都帶着特別驚恐的眼神看着我,甚至包括田小芳。
很顯然,剛纔的那一幕雖然這三個女人都沒有親眼看見,但光從動靜上來說,她們也是知道正發生着什麼。三個人摟在一起,蜷縮在牀上,個個都披頭散髮,那樣子也比鬼好看不了多少,看到她們都沒事,我也算放心了不少,至少現在大家都還是安全的,不過既然這鬼魂已經開始不顧旁人的開始攻擊,這說明收拾它已經刻不容緩了。
不過爲了確認一下,我還是問了下母女三人,屋裡有沒有發生什麼怪事。她們神色害怕,但還是搖頭否認,於是我這才鬆了口氣,一手扶着門框,一手叉着腰,慢慢緩着勁。
這時候田家小女兒突然尖叫一聲,捂住了雙眼,她的這個舉動讓我再度緊張起來,難道說她看見了什麼?於是我趕緊問她發生什麼事了,她吞吞吐吐地說,你你怎麼不穿褲子
餵我說小姑娘,你是什麼時候瞎的?可不要胡說八道哦!我哪有不穿,這明明就是內褲好嗎?我嘴裡一邊狡辯着,一邊摸着牆溜回了房間,趕緊穿上衣服褲子。
那一夜,我們誰都沒有再睡。一屋子五個人,全都擠在田家女兒的房間裡,門窗緊閉,燈也大開着,伴隨着堂屋不斷傳來撞門的咚咚聲,我們就這麼呆坐了一夜。
由於適才我的腳趾踢到了門檻,此刻鬆懈下來後,才覺得痛得受不了。脫下鞋襪一看,發現小拇指腫的快趕上大拇指了。指甲蓋下面烏黑一片,說明雖然沒有破皮,但皮下已經開始流血了。田家小女兒心地善良,還好心地給我擦藥,希望當時我的腳臭沒有薰到她。由於我無法確認這間屋子裡,是不是還留着一個小男孩的鬼魂,也不知道門外撞門的地主是爲了進屋害死我們,還是因爲要帶走屋裡的小男孩。因爲在符咒的管束之下,外面的進不來,裡邊的也出不去。可我在夜晚還真是沒有膽量來證明,尋思着等到天亮的時候,我再查實這一切,假如小男孩在屋子裡,我再來個甕中捉鱉。
伴隨着驚恐同時又無所事事的夜晚,顯得格外難捱,好死不死的,那一晚田小芳卻出奇地清醒。鑑於她此刻已經知道那個地主是回來索命的,許多情況我也就不瞞着她了。含冤而死之亡魂,如果是爲了報仇,我自然不會讓它得逞。它若是無法得逞,也就釋懷不了心頭的執念。對於這樣的鬼魂,勸誡是無用的,因爲它會把任何一種勸誡都當成是阻礙自己復仇的絆腳石,而對付絆腳石唯一的方式,就是無情除之。
這也是那一夜我想得最多的一個問題,從我到了田家後,連續兩次遇到它們的攻擊,就基本上表明瞭它報仇的決心強烈,人擋殺人,佛擋殺佛了。可是到後來我發現我找不到任何師父教過的方法,來讓這個自殺的亡魂安心釋懷地走。難道說,我只剩下一個選擇嗎?真的要我招雷火,劈之滅之嗎?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屋裡的光線開始好了起來。門外的撞擊聲還在持續,但卻弱了許多,只不過我無法區分這種減弱是因爲環境的聲音變得而顯得弱,還是真的變弱了。我讓田德平打開屋裡所有的燈,好讓光線更亮一些,我則回到房間去拿我的包,沒有工具,我充其量也只有自保的份,根本解決不了問題。
由於我的包是在頭一晚睡覺的時候,扔在牀上靠牆的一側的。於是我爬上牀去拿包,卻在把頭探到牀上的時候,發現我睡覺的腳的那一側----我的包的邊上,蹲着一個雙手抱着膝蓋,渾身髒兮兮的小男孩。
沒錯,就是那個小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