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點左右周勀提前回去接了常安,趕在六點之前到了周宅。
“爺爺,爸,媽…”常安還是很乖地叫人,又遞了提前準備好的禮物。
“爺爺,祝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老爺子自然是很高興,把禮物盒子打開,是一套紫砂壺茶具,做工精巧細緻,一看就是好東西。
“就因爲上回聽您說您喜歡這個,常安特意叫宜興老師傅訂做的。”周勀在旁邊笑着提醒。
老爺子更是喜歡。
“好好好,懂事!”
旁邊劉舒蘭卻拿眼把那盒子裡的一套東西細細看了看,她雖不大懂,但也看得出是上乘品,於是壓住聲音問:“很貴吧?”
常安一時沒明白她話裡的意思,只說:“爺爺喜歡就行!”
老爺子聽了更舒心,“喜歡,小安買啥我都喜歡,走走走,吃飯!”他一手拄着柺杖一手牽着常安落座。
劉舒蘭見狀也沒吭氣兒,只掃了眼周勀,自己跟旁邊的周世青嘀咕一聲:“都這會兒了,花錢怎麼還不知道省一點,這孩子!”
周世青涼了眼,示意她別出聲。
一家人落座,保姆開始上菜。
自案子庭審到現在,這是常安第一次回周宅吃飯,心裡多少有些不安。
“星星呢!”周世青突然問。
老爺子哼了聲,“成天不見人影,這種日子也不知道早點回來?”他對周歆的作風向來十分不滿,也從來不加掩飾,劉舒蘭心裡卻護着女兒。
“剛給她打過電話,已經在路上了,這不還沒到六點半嘛,再等等!”
話音剛落,門外傳來汽車聲,踢嗒踢嗒的高跟鞋動靜由遠及近。
“抱歉,我是不是又回來晚了?”
周歆風風火火地走進來,直接走到周阜山那邊,從後面抱住老爺子的脖子晃了晃。
“爺爺,祝您老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老爺子被她晃得腦仁吃不消,推:“去去去,骨頭要被你晃散了!”
“別,爺爺您老當益壯,哪這麼容易散!”
對面劉舒蘭被弄得半斥半笑:“趕緊鬆手,又沒大沒小!”
周歆這才吐着舌頭撒了手,從包裡掏出一隻盒子放到周阜山面前。
“給您的,禮物!”
老爺子原本還有些氣,被她這麼一晃一鬨的,氣也消了一半。
“有心了,趕緊回去坐!”
周歆這才快步走到劉舒蘭旁邊,擡頭剛好看到常安與周勀就坐自己斜對面。
“哥,小嫂嫂!”
周勀應了聲,常安笑着回:“路上挺堵的吧?”
“是啊,週末嘛,堵死了,你和我哥辛虧來得早。”
“是啊,辛虧早。”
純粹是尬聊,不過好在周歆也沒多掰扯下去。
原本應該是一個極其熱鬧的壽辰,但因爲之前案子的事辦得很簡單,氛圍也說不上多好,甚至有些壓抑,就連平時善於調動氣氛的周歆也沒怎麼說話,大家自然也都很識趣地沒提案子的事。
晚飯就在這種看似默契卻略帶消沉的節奏下吃完,只是剛放下筷子常安就被老爺子喊去了書房。
“爺爺,是要陪您下棋嗎?”
常安像往常一樣去櫃子那邊拿棋盤,卻被老爺子阻止。
“今天不下棋,來,坐那,陪我說說話。”老爺子拿柺杖指了指對面的木椅。
常安心思已經瞭然,坐過去。
“瘦了啊?”周阜山上來就這麼問。
常安搖頭:“沒有。”
“還說沒有,我看不出來?也是,最近接二連三的事,你心思又藏得深,爺爺知道,肯定很辛苦。”
寥寥數語,也沒說什麼具體的話,可常安覺得喉嚨一點點被扯緊。
“哎,你這孩子…有些事其實跟你沒關係,你不用太顧忌別人的看法,也別把什麼都藏心裡,該說的還是得說,該難受的時候還是得難受,我知道你懂事,但也不能什麼事都一個人扛,錢沒了還能再賺,人沒事就行了,而且不還有我孫子嗎?阿勀能養得起你,所以你不用在乎外面那些人怎麼講,自己過好自己的日子比什麼都強,明白了?”
常安隻字未露,可老爺子就是有本事把每句話都說到點上。
常安這麼長時間以來的僞裝像是被人猛地撕開了一條口子,有什麼東西收不住似地開始往外竄。
“爺爺…”喊出來的聲音已經有些破音,後面的話她全然不敢再往下講。
老爺子似乎也聽出了情緒,湊過去在她肩頭拍了拍。
“行了,行了,我都明白,來,不聊這些了,陪爺爺殺兩盤!”
常安被爺爺叫走了,周勀隨身帶了電腦,白天還有一些事情沒做完,便坐沙發上見縫插針地處理。
“阿勀,忙啊?”劉舒蘭突然過來,手裡端了碗東西。
周勀沒擡頭,應了聲。
劉舒蘭湊過去,屏幕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圖紙,她看不懂,只把碗擱桌上。
“歇一會兒吧,把這喝了。”
周勀掃了眼,黑乎乎的東西。
“這什麼?”
“蟲草,給你補身子的。”
周勀皺眉,他平時注重健身,但真的很少吃這些東西。
“不用了,吃不慣!”
“怎麼就吃不慣,你看你最近這臉色,都瘦了,媽知道你忙,平時估計飯都不能準點吃,最近還發生了這麼多糟心事,小安那丫頭年紀又輕,平時養尊處優慣了,我估計她也不會照顧你…”
聽劉舒蘭越扯越沒邊,周勀怕再扯出什麼幺蛾子。
“知道了,你放這吧,我一會兒涼了會喝。”
周勀想以此中止對話,可劉舒蘭嘆了聲,乾脆在周勀旁邊坐下了,這陣仗怕是要長談?
“還有事?”
“哎…”劉舒蘭表情訕訕的,想了想,半遮半掩地問,“小安這次的案子,是不是害你公司生意遭受了很大損失?”
周勀原本在鍵盤上打字的動作停止,稍稍偏過頭來。
“你聽誰說的?”
眼神看着不善,劉舒蘭趕緊圓場:“真當媽什麼都不懂嗎?再說這事都鬧得人盡皆知了,小安她媽生前留的那筆遺產是貪污受賄的贓款,投你公司去被查了出來,現在弄成這樣你肯定要受牽連,你不說外面也有人跟我講,而且你爸這次沒能得到提拔也是因爲她媽的案子。”
周世青當了幾年副市長,今年市長會調遷,新市長人選將從幾個副職裡面升一個上去,原本週世青的呼聲最高,可因爲薛冰的案子,上頭已經找他談過話,意思是可能就要換人選了。
周勀之前也知道這件事,只是怕常安敏感,所以一直瞞着沒說過,現在劉舒蘭突然提,他繃了下臉。
“一碼歸一碼,爸都從來沒在她面前說過這事,你別再提!”
“行行行,這事我可以不提,但你公司怎麼辦?我聽星星說這次麻煩很大,案子判下來之後已經沒有銀行願意貸款給你,嚴重的可能會導致公司倒閉,是不是這樣?”劉舒蘭也挺急,畢竟是兒子辛辛苦苦爭下來的事業,別到時候一無所有還得背一屁股的債。
周勀眼神涼了涼,沒回答,只伸手拿了那隻碗,一口把碗裡的藥汁全部喝乾淨。
“行了,公司的事我還能應付,您打打麻將喝喝茶,沒事別折磨這些,走吧,我這邊做完就帶她回去!”
周勀把空碗往劉舒蘭面前一頓,臉色已經十分不好看。
劉舒蘭嚥了口氣,心裡不是滋味,但也不好再說什麼。
人走後周勀重新把目光落到電腦屏幕上,可是再也做不進任何事,腦子沉得厲害,連日的壓力像座山一樣扣在他頭頂。
常安站在不遠處的走廊,客廳那邊的男人半垂着身,一手搭膝蓋一手捏着眉心。
他是真的很累吧,儘管回來隻字不提,可是她能感受得出來,就像現在這樣,燈光陰暗處他側對着她,雖然看不清具體模樣,可是她能肯定,他眼下有烏青,眼裡肯定也佈滿了紅血絲。
他何嘗不是在強撐呢,甚至面對的困境比常安更甚,除卻項目和資金壓力之外,他還得面對公司員工,銀行,上門討債的人,最重要一點,他還得時時照顧她的情緒。
常安盯着那枚側影,突然想走過去給他一個擁抱,他們彼此艱難,卻更應該彼此支撐,可是常安剛想走過去,樓上突然有人下來。
“哥…”
常安腳步停了下,周歆已率先一步走到客廳,她應該剛剛運動完,脖子上掛着毛巾,上面黑色緊身速乾衣,雞心領露腰樣式,下面瑜伽短褲,襯得前凸後翹,腿長腰細,還隱約能看到一點馬甲線。
“忙什麼呢在這?”
周歆擦着汗湊到周勀電腦前面,周勀揉了下臉,指着電腦上的東西跟她說了兩句。
周歆蹙眉凝神,看了看,“這個地方好像有點問題,排風井和樓梯間應該儘量避開景觀軸線,不然會降低住宅價值,而且地下車庫的成本其實也可以適當控制,特別是獨立地庫,應該採用無樑樓蓋加託板柱帽的結構形式……”
常安漸漸退了回去,走廊的陰暗處,她將身子靠在冰涼的牆面上,不遠處兩人交流的聲音忽遠忽近。
從周宅回去已經快要十點。
周勀開車,利用紅燈的間隙去握常安的手,她手有些涼,周勀摩挲着便沒放開。
“怎麼了?一路回來都沒聽你說話!”
常安看着他一點點交纏住自己的手指,心裡有種難以名狀的情緒慢慢溢出來。
“沒什麼,就是有點累。”
“那回去早點休息!”
“嗯。”
常安確實有些累了,到家後直接上樓,幾分鐘後周勀端了杯溫牛奶上來。
“我還有點事沒做完,你喝完牛奶先睡!”
當時常安正站在落地鏡前面綁頭髮,嘴裡咬着髮圈,含糊應了一聲,可等她把頭髮綁好周勀還站在那裡。
“不是說要去做事麼?”她問。
周勀卻走過去,從後面圈住她的身子。
“常安…”
突如其來的親暱,常安身子一僵,但很快放鬆下來,手臂也扣在他圈於自己小腹的手上。
“怎麼了?”
“沒什麼,只是想抱抱你!”脣齒貼着常安的耳根,暱喃出聲,聲音沒來由的溫柔性感。
常安似乎一下子身子又變軟,往後靠在他胸口,鏡子裡便是一雙交疊的身影,兩人嚴絲密合地貼站在那裡。
此時根本不需要任何語言,感受彼此的呼吸和體溫便能勝過一切。
兩人以這姿勢站了幾分鐘,就像一個療傷的過程。
“好了,時候不早了,你有事趕緊去做吧,別每天都耽擱到很晚。”最後還是常安先打破格局。
周勀總算肯站直身子。
“知道了,那你先睡。”
“好!”
說話間身後的人又貼過來她的脖子上啃了口,常安縮着肩膀躲閃,轉身把人推開。
“快走吧,在這磨蹭!”
周勀這才離開,可走到門外又把身子探進來,指了指牀頭的那杯溫牛奶,“記得喝完再睡!”
“知道了,囉嗦得像個老媽子!”
氣得周勀向她瞪了眼,總算關門離開,直到樓梯上的腳步聲消失,常安慢慢坐到牀上,那杯牛奶還沒涼,她拿過來捧在手裡,很快溫溫的觸感就從手掌傳遍全身。
那一刻的常安如此慶幸,如果最近遭受的一切都是她命中必須承受的痛苦,那麼至少命運還算眷顧,讓她在如此艱難的時刻有他陪伴在身旁。
……
第二日早晨常安被微信鈴聲吵醒,那會兒周勀已經去上班,她迷迷糊糊摸了手機,打開卻是常佳卉的頭像。
“姐,有時間麼?想找你吃頓飯。”
中間隔了快三個月,這是案件曝光之後兩人第一次聯繫,常安竟描述不出自己當時的心情,只是回覆的時候手指有些抖。
她一個字一個字在屏幕上編輯:“好,中午怎麼樣?”
兩人最後還是約在上次一起吃過飯的那間海鮮餐廳,就是常佳卉供職的事務所樓下。
常安按時抵達,走進店裡,可能是因爲午飯時間,上座率還挺高。
常安掃了一圈,還沒找到人,卻聽到一聲喊:“姐,這兒呢!”尋聲望去便見常佳卉坐在靠牀的桌子邊上朝她揮手,一如以前每次約飯見面的場景,看上去似乎什麼都沒變,可常安竟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