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封出自關山之手的書信,和許翰給出的大量金銀綵緞這類禮物,由一隊軍士帶到了七星寨。
款待安頓了使者與軍士以後,焦文通與白詡薛玉等頭領聚在了一起。
“大哥怎麼會寫出這樣一封古怪的書信?”焦文通拿着信橫看了豎看,十分的不解。信的內容其實簡單,就是催促七星寨裡留下的人,儘快下山歸順朝廷,不要再作遷延。
雖然這字跡是肯定是出自關山的沒錯,但是語氣用詞也太古怪了,婆婆媽媽嘮嘮叨叨的,哪裡會是關山的風格?
坐在他旁邊的白詡輕嘆了一聲,“二哥不如將首行的首字、第二行的第二字與第三行的第三字連起來讀。八行之後再如此轉換循環。這是小生以前慣用來傳遞軍令時的藏字書信寫法,二哥莫非忘記了?”
焦文通恍然大悟,連忙將書信再讀了一遍,頓時大驚!
十六個字——“勿降官府,可投西山;同心協力,奉楚爲尊!”
“大哥,他這是什麼意思?!”焦文通瞪大了眼睛,情緒十分激動。
薛玉也湯盎也都有點驚愕,一同看着白詡。
白詡的神情也是嚴峻,“大哥的意思,不都說得很明白了麼?叫我們不要歸順官府,而是去投靠西山。另外,讓我們這些兄弟一同尊奉楚天涯爲主,務必同心戮力,莫在生出分歧和內訌。”
“啊?”目不識丁的湯盎聽白詡這麼一說,方纔醒悟過來,當場就跳了起來大叫道,“大哥肯定是出事了,卻叫咱們去投奔西山、認那個小白臉做主人!不行,咱們得去搭救大哥啊!”
焦文通一巴掌就拍在了桌案上,嚯然站起,“許翰狗賊,果真敢害我家哥哥!——湯盎,去把剛纔那羣使者軍士全都砍了,人頭祭旗;我要出兵攻城,救回大哥!”
“二哥萬萬不可!”白詡急忙出來制止。
“爲什麼?”焦文通厲聲問道。
白詡走到他身前拱手拜了一拜,說道:“依小生之見,大哥現在並沒有性命之虞,許翰還不敢把他怎麼樣。因爲許翰還想要全盤接收我們七星寨的人馬,也害怕我們與西山聯合與之爲敵,因此絕對不敢對大哥輕舉妄動。二哥若是此時斬殺使者、舉兵去攻城,卻是興了一場無妄之師。師出無名,必然招敗。同時,也會真的害了大哥陷入絕死之境!”
“那該如何是好?”焦文通真急了,聲如奔雷,差點都要震聾了白詡。
薛玉上前來道:“二哥稍安勿躁,且聽軍師出謀劃策。”
“好,你說。”焦文通強制按捺住情緒,坐了下來,撫着長髯盯着白詡。
白詡愁眉不展的尋思了良久,說道:“實話實說,現在對於我們七星寨來說,就是一個死局。不管我們下一步做什麼,都難免有所犧牲與取捨。”
“你把話說清楚一點。”焦文通憂心如焚,語氣也就不那麼平和了。
白詡倒是不在意,耐心的說道:“最壞的做法,就是舉兵攻城去搭救大哥。這樣一來,我們就是明目張膽的造反,師出無名的謀逆,只會陷大哥於不信無義的境地,給許翰一個殺掉大哥的充足理由。”
“最好的做法呢?”焦文通很自然的問道。
“沒有最好的。只有損失更小一點的。”白詡眉頭深皺的說道,“方纔小生說過了,不管我們做出什麼樣的舉動,都難免會有所損失。現在,我們只能把小輸當贏,必須做出一些取捨。”
“軍師不要繞彎子了,有話請直說。”焦文通顯然有點不耐煩了。
白詡輕嘆了一聲,拱手道:“那就是,遵照大哥所說的去做。”
焦文通那雙形同武聖關羽的丹鳳眼斗然一眯,“讓我們七星寨去投靠西山、尊奉楚天涯爲主?”
“沒錯。”白詡不動聲色的輕輕點頭。
焦文通冷笑,“你願意麼?”
“小生願意。”白詡再一次輕輕的點頭。
焦文通頓時愕然,又看向薛玉,“你呢?”
“小弟向來唯兄長們馬首是瞻。既然是大哥的號令,小弟自然遵從。”薛玉答道。
焦文通的表情頓時變得十分錯諤!
他萬萬沒有想到,白詡與薛玉居然對七星寨,這麼“沒有感情”。說走就能走,說換主就能換主!
他甚至都有點憤怒了!
白詡一向心細如髮,看到焦文通的表情自然就明白了他此時的心情,於是勸道:“二哥,小生從來就沒有想過要離開七星寨改投他處。只是細細想來,小生認爲大哥送來的這十六個字,實在是用心良苦。”
焦文通悶吁了一口氣,“你想到了什麼?”
“當下,我七星寨其實面臨着莫大的危機。許翰用心歹毒,是想將我七星寨一口吞併連根拔起。”白詡說道,“大哥之所以會隻身前往太原受降,一是不想錯過了真正招安的機會;二來,也是想親自去摸清許翰的動機。這些天來大哥沒有隻言片語的送來,只有許翰不停派人前來催促。由此可見,大哥是在觀察許翰;許翰則是急不可奈,想必便是心中有鬼。到了今天大哥終於有了唯一的信息傳來,毫無疑問,那是大哥已經看清了許翰的嘴臉,也意識到了七星寨面臨的危險,這才讓我們做出一個暫時撤離的決定。目的,只是爲了保存七星寨的實力。”
焦文通默不做聲。
白詡繼續道:“小生明白,七星寨是二哥半生的心血所在。我們這些兄弟,也都深受二哥大恩,一同並肩走過了這許多年的風雨。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我們誰也不想離開自己的家。但是大局當前,唯有即時決斷、忍痛割愛,才能保全實力、以圖他日東山再起!”
“莫非我們就守不住七星寨?女真人打不下的天塹關,他許翰就能打下?”焦文通忍不住了,連珠炮一般的厲喝道,“昔日的西山十八寨,於張獨眼在世之日可算是極盛,但逢聽聞七星寨之名他都戰戰兢兢。焦某一夫當關,鎮住他萬餘兵馬;今日的青雲堡,還是依靠我們資助了一些兵馬錢糧才發展起來,孟德、楚天涯等人還都曾受到過七星寨的庇護。說起來,該是西山尊奉七星寨的號令纔是。現在卻要我等前去投靠還認楚天涯爲主……焦文通,還扯不下這個麪皮!”
“哎……”白詡嘆息了一聲。
焦文通,總算是說出了心底話。說到底,他仍是那麼的心高氣傲。看不起西山、青雲堡,更忍受不了尊奉楚天涯這個年輕後生爲主這樣的事情。
這時薛玉上前來道:“二哥,論實力,七星寨固然是強過西山;論本事,我等兄弟也不輸給孟德馬擴等輩。但是大哥如此安排,定有他的深意。小弟以爲,大哥不惜以身犯險給我們送回來這十六個字。就算是看在兄弟情份上,還有出於對大哥的信任,我們都要尊重大哥的這個決定!”
焦文通不禁有點失望,甚至有點氣餒。今天白詡與薛玉實在是太反常了。以往在七星寨裡,他們都很少這樣與他們觀點背道而馳。就算有所爭議,也會很快得到統一與解決。不像今天,他們兩個一點妥協的意思也沒有。
關山雖然不在山寨裡了,但他送來的十個六字,卻比焦文通本人站在這裡還更有影響力。這使得焦文通的心裡很不是滋味。倒不是出於嫉妒與怨恨,而是他分明感覺到,自己在兄弟們心目中的威信已經大不如前。這使他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挫敗感!
“難道我真的錯了?”焦文通忍不住對自己發出了這樣的質疑。
坐等焦文通冥思反省了一陣後,白詡說道:“二哥,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好吧,就按大哥說的辦。”焦文通似乎是妥協了,他說道,“你負責接洽西山予以接納,薛玉去傳達號令組織人馬。七星寨拔寨而起……前去投靠西山!”
“是。”白詡心中略安,突然一醒神,“二哥,那你呢?”
焦文通站起了身來,一手剪背一手撫髯,“焦某誓與大哥同生共死!——七星寨,若有執意不肯前往西山者,可與我一同前往太原!”
“啊?”白詡差點當場抓狂!
薛玉也徹底無語了,頭都扭到了一邊去。
“我意已決。”焦文通將手一揮,不容辯駁。
湯盎跳了起來,“二哥,俺跟你同去!大哥在哪,俺就要在哪!死也得死在一起!”
“罷了……”白詡悠然長嘆一聲,“這或許,就是七星寨的宿命!”
次日清晨,楚天涯方纔睡醒還沒起牀,門就被捶得砰砰作響。
“兄弟,快——大事!”孟德親自來了。
楚天涯急忙起身打開了門,“七哥,什麼事情如此驚慌?”
“可不是驚慌,大好的喜事啊!”孟德揚着手裡的一封書信,面帶狂喜之色,“七星寨要舉寨前來投奔!這是剛剛收到的白詡親筆信!”
“哦?快給我看看!”楚天涯極其意外的接過書信,急忙鋪展開來細細閱讀。
看完書信,楚天涯的臉上卻沒有浮現出孟德預料之中的喜色,反而一臉的凝重。
孟德也笑不出來了,疑惑道:“兄弟,怎麼了?”
“七星寨的確是拔寨而起,前來投奔西山了,這是好事。”楚天涯說道,“但是焦文通卻不肯來,還有湯盎。他二人帶了三千多人馬,要去太原找關山!”
“那就讓他去吧!”孟德倒是無所謂,說道,“雖然我很敬重焦文通,但是,他的性情也的確是太過孤傲了一點。非是孟某沒有容人之量,只怕他勉強來了西山也是心不甘情不願,而且不會對咱們兄弟倆心服,從而影響到全堡內部的氣氛。長久下去,也不是什麼好事。我可不想西山最終也落得一個七星寨的下場啊!”
“七哥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但是……受人滴水之恩,就當涌泉相報。七哥莫非忘了當初是誰幫我們解了張獨眼之圍?你我落難投靠七星寨時,焦文通雖然沒有接受我們在那裡安家落戶,卻也待我等不薄。”楚天涯說道,“再者,青雲堡日漸發展壯大,兵馬數量是上來了,但缺的就是焦文通這樣的將才。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啊!人無完人,焦文通是有缺點,但是瑕不掩瑜,他是個難得的人才!”
“還是兄弟的眼光更加長遠,也更有爲主的氣度與風範。”孟德笑了一笑道,“既然兄弟認爲焦文通值得接納,那就想辦法將他也請來吧!我想,如果這世上還有一個人能夠馴服焦文通這匹桀驁烈馬的話,肯定是兄弟你無疑了!”
“別這麼說,我也只是不想眼睜睜的看着焦文通這樣一條好漢,飛蛾撲火的自尋死路。”楚天涯說道,“表面看來,他帶着一些人馬去太原與關山匯合,就算是接受了招安歸順了官府,該會受到賞賜與優待。但是細細一想,他這一步恰是走到了絕路!”
“哦?爲什麼?”孟德詫異的道,“許翰不是磨破了嘴皮子也想要招納七星寨的人馬麼,焦文通去了,他應該高興纔是啊?”
“關山,焦文通,這兩個七星寨的大首領都歸順了官府,按理說許翰是應該高興。可是七星寨大多數的人馬都來轉投了西山,還有白詡、薛玉、蕭玲瓏這三個頭領也都來了我們這裡。”楚天涯說道,“咱們西山現在,可是許翰的眼中釘、肉中刺。但凡前來投奔我們的人,都是許翰的敵人,七星寨的人馬也不例外。當許翰知道這一次焦文通只帶了三千人馬去歸順,大部份的人馬卻由白詡和薛玉帶着投靠了西山……七哥,換作你是許翰,你會有什麼想法?”
孟德想了一想,說道:“我會認爲焦文通是在資敵!他根本沒有誠意歸順官府,相反是去往太原給西山做內應的!”
“可不就是了!”楚天涯的臉色變得更加嚴峻,“而且以焦文通的性格,他怎麼可能接受招安賜給的一個小小官職,然後忍受許翰這些人的頤指氣使?他這麼做,無非是想成全他的兄弟情義,要在最後與關山同生共死!”
孟德不禁吸了一口涼氣,“如此說來,焦文通根本沒在乎什麼招不招安,而是衝着關山、報了殉死之心纔去的太原?”
楚天涯雙眉緊鎖的點了點頭,“極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