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奇妙的是,溫去病迅速便發現,這些努力並不是爲了自己,爲了自己不被選擇拋棄,而全是爲了眼前這女人,不想她在人生的最後留下什麼遺憾,明明揹負了那麼多,那麼努力,連自己都奉獻了,還要在這個時刻被迫做一個艱難而傷心的選擇,所以才試圖爲她找出雙全法來,至於自己的處境,相形之下,似乎並不是那麼重要……反正自己完全沒在想。
只能選擇,救某一個人,或是……放手推他去死,用來保住更多的人、更重要的目標……
這樣的選擇,自己曾經做過很多次,而矢志守護始界、保衛人族的她,肯定作過更多次,而哪怕雙方立場有異,自己也能體會……她這一路走來的心情,絕對不會是表面上的那麼無怨無悔……
每一次的抉擇,都要被逼捨棄掉某些東西,這些東西……看起來是買菜比價後放棄的次品,其實就像是從身上、心上硬生生切去一塊肉,從來也不會無痛、無感,一路走到最後,剩下的……是滿身傷痕,是千瘡百孔,這便是救世的代價,所有一意堅持的人,都必須付出的東西。
自己……很不忍心看她繼續這麼傷下去了,這明明……不只是她的事,可那些高高在上,有能力擺平一切的永恆大人物卻不管,那些本該爲自身生死安危負責的人也無力來管,最終只是她一個,被逼在那個角落上,又一次面對艱難的選擇。
……爲何……不能放過她一次呢?明明……她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連人生的最後,都要被逼着獨自站在無人的廚房裡,手裡被塞了菜刀,去作她根本不想作的菜嗎?
……沒有人,會是爲了幹這種事而出生的啊!
當這些念頭在腦中閃完,溫去病也將心情整理完畢,同時魔屋也將一切設想的可能推演完畢,腦中浮現的雙全答案是無解,但至少有一點自己很清楚,就是自己不想當被選擇的那一個。
就算是死,自己也希望,那是出於自我意志的選擇,是爲了自己在意的人,主動作出的犧牲,而不是什麼大人物選擇下的不得不死,被強行當作犧牲品,前半生被人當戰爭工具,整天賣命,實在已經很厭倦了……
“好,就這樣吧!”
溫去病作出決定,構思完計劃,直接一抖手,層層木竹石牌出現,化出江山社稷圖,將正在消逝中的平等戒尺給包裹住。
寶陣加持,並無法阻止平等戒尺的消逝,甚至也談不上延緩,這一早就在溫去病意料之內。
“妳的兩難,其實根本就是個僞命題,就算妳想要把希望的火種送出去,爲始界衆生造一道防護罩,給萬界生靈留一個希望的火種,妳也沒有任何手段,將它送出到始界,甚至妳連延緩這東西的消逝都做不到,又要如何二選一?”
溫去病道:“但如果我們聯手,用江山社稷圖,把這東西護住,再用聖德之炮開路兼發射,就有九成機會,能夠把這東西直接送到始界,留下火種,完成妳的心願……等等,如果我拋棄肉身,用神魂依附戒尺,一起射出去……呃,不行,我不是萬古,神魂沒有地藏那麼強……而且沒有我親身操作,聖德之炮的威力也不足……”
出乎意料的話語,讓原本神情萎靡的龍仙兒,陡然一震,望向溫去病的眼神,變得異常不捨,“不愧是仙兒的夫君,居然想出了這樣的妙法,但你可曾想過,這麼一來,就表示你……你……”
“哪裡可能想不到這樣的後果?妳當我智商和旁邊那羣大嘴怪一樣嗎?”
溫去病蔑然一笑,伸手輕撫着妻子的長髮,淡淡道:“我早就想過啦,其實這麼些年下來,我也很累了,老是幹着徒勞無功的事,不是去救某個人,就是被逼着去救某個人,再不然就是一羣人,救來救去,沒個盡頭,沒完沒了的災難總算落在這些人身上……真他母親的操蛋,老子不玩了可以吧?”
龍仙兒勉強擠出笑容,淚水卻滾落臉頰,“你可是救世大英雄,人族戰神啊,你都不玩了,那世界、人族……大家又要怎麼辦呢?”
“愛怎麼辦怎麼辦吧,世界又不只是我一個人的,他們命也是他們自己的,爲啥要跑問我怎麼辦?人生裡,好歹該有一次,爲自己的命去奮戰吧!我當初也不過是個顛簸流浪的乞丐,遇到那個人前,有人跟我說將來我能救世,我纔不信他咧!”
溫去病笑道:“如果沒有我,沒有妳,就要滅亡的東西,那救了也是多餘,就讓我們尊重一次這鳥蛋的天道,該生生,該滅滅,讓我們的人生,重新迴歸我們自己吧……現在,我只想陪着妳,這是我自己的選擇。”
一句句話語,聲聲敲擊在龍仙兒心上,聽到了最後一句的時候,她綻放了笑顏,如冬雪中的花朵,凜冽而美麗。
“妾身……突然很想哭,但又從來沒有這麼開心過……此生……上天待我不薄,一早就把最正確的人,送到我身邊來,有了那麼一段時光,只可惜,世事難料……我們又多蹉跎了……那麼久。”
龍仙兒緊握溫去病的手,眼中滿是感動,淚水溼透了面龐,溫去病正想說話,卻見平等戒尺的消逝,一下增了幾倍速度,轉眼之間,就已經崩碎殆盡,徹底毀去。
“不……”
溫去病張口欲呼,卻給龍仙兒一把拉住,而飄在周圍的金芒,卻出奇地沒有消散,而是被某種力量引導,一下都注入自己體內,更迅速與內天地融合。
這是不同於本身變動之道的法則力量,而且是永恆者的遺留之物,一旦滲入,就劇烈衝擊神識,溫去病頓時一陣天旋地轉,剋制不住涌現的劇烈暈眩感,光是要穩住本身神魂,就已經竭盡全力,更無暇他顧。
“是妳……爲什麼……”
“妾身……這一輩子都堅持守護始界和人族,相信自己的選擇沒有錯,一路上犧牲了很多東西,一步步走到現在。”
龍仙兒的聲音很輕,臉上的笑容很淡,是一種沒有遺憾的笑,原本不斷滴落的淚水也停了,彷彿發自內心的喜悅沖淡了一切悲傷和不捨,在說話同時,她的身影也越來越淡化。
“一生護世,妾身無悔,但如今回過頭來看看,這個世界……被妾身守護得並不怎麼樣呢!也許,妾身一直堅持的,其實不是最好的路,還有些其他更好的可能,不是那麼的唯一……不是什麼都要靠犧牲去守護,只是那些可能,妾身找不到……所以,妾身,想把這樣的可能性,留給夫君。”
龍仙兒笑道:“這些……可能也只是個藉口,但看看冥皇,再看看那一位,妾身忽然……想要對自己的內心忠實一次,也學着他們,任性一次,妄爲一回……去拒絕……犧牲那些我不想再失去的東西。”
溫去病很想要開口說些什麼,不想在這個關鍵時刻,像只呆頭鵝一樣,什麼話都說不出,沒法迴應她的心情,然而,源自永恆者的法則入體,太過劇烈的神魂衝擊,光是要維持本身清醒,就已經竭盡全力,更別說開口講話了,自己現在能做的,只有靜靜的看着,把她最後的音容笑貌,深深的映入腦海,刻入神魂……
如果能夠開口,自己很想告訴她,身爲她的丈夫,絕對會尊重她的每一個決定,千萬不要爲了自己,而動搖她一生堅守的信念,在最後的時刻還留下遺憾,這是自己原本就有覺悟要爲她做的……也是自己應該去替她做的!
“妾身……並沒有放棄!”
雖然話未出口,但彷彿看透了溫去病的想法,龍仙兒笑得自信而滿足,“只是在這最後,終於明白了自我,我守護蒼生,想要看他們安居樂業,並不是爲了他們,而是因爲我想這麼作,既然如此,現在我貫徹自己的心意,想要保護我的丈夫,這又算什麼動搖了?”
笑容中,龍仙兒的身軀漸漸開始崩解,從僅剩的那隻手臂開始,像是平等戒尺一樣,逐寸化光消失。
“妾身……終於想清楚,能在這一刻,自由了……”
龍仙兒嫣然一笑,“這種時候,好像無論說什麼,說與不說,都會成爲夫君你的負擔,既然如此,妾身就只有一語相托,希望往後……我最愛的夫君,能夠活得自由,一如心意。”
……以你的個性,臨終時刻,無論想要託付給你什麼,你大概都會答應吧?
……但拯救什麼、不救什麼,原諒誰、不原諒誰,都該是你的人生,應該由你自有的選擇,不該再被那些已經死去的人左右,我……不想你再被對死人的愧疚操控生命,哪怕這個人是我也一樣。
……冥皇自由了,我自由了,往後……希望你也能自由!
滿腔心意,寄託在一張笑靨裡,龍仙兒猛地欺身貼近,往夫君的脣上吻去。
溫去病沒法動彈,只看見妻子宜嗔宜喜的絕美仙容迅速靠近,剎那間,時光彷彿停頓,眼前的畫面就此定格,而由幼時相識開始,關於這張臉的每個記憶,開始跑馬燈般飛速轉過腦海。
……滄溟大湖畔,她頭戴花環,過家家一樣,煞有其事地和自己拜天地。
……破廟裡,她引火焚身,眼中的悽然欲絕,惹人心顫。
……爲敵交手,她堅毅決絕,寧折不彎。
……洞房花燭,她含羞帶怯,眼底眉梢,卻盡是說不出的幸福喜意。
最後,是此刻,明明已經走到了終末,明明曾經牽掛的始界和人族還在絕境中,她卻笑得一派輕鬆自在,彷彿剛剛完成了什麼很滿意的工作,卸下重負,即將徹底放飛,笑得……讓人好生羨慕。
脣,印了上來。
沒有機會品嚐其中滋味,甚至根本沒有感覺,龍仙兒的身影在與溫去病相撞的一瞬,完全碎裂。
點點光星,沒有往周圍消散,卻在高速旋繞之下,往溫去病身前凝聚起來,轉瞬之間,聚成爲一柄寒光照人的神劍。
而這一刻,周圍的太初餓鬼,氣息忽變,一股極度兇惡,擇人慾噬的感覺,自四面八方涌來,似乎終於完成了蛻變,擺脫了先天桎梏,可還沒等涌來餓鬼的利齒碰觸,神劍燦光,帶着溫去病一飛沖天,瞬息脫出餓鬼的包圍,飛出冥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