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太過勞累，安妍很快便進入了夢鄉。
她已經很久沒有做夢了，好像自從離開文市以後，安妍就再也沒有了夢的侵擾，她不過剛剛回到文市，夢又開始伴隨她前來了。
她彷彿又回到了小時候，不到一米三的身高，身上穿着的還是自己的生日禮物，那是林格前後給自己做的一條裙子，綠色的底色，用白色的絲線手工繡上的名字，以及裙襬處輕巧又不繁複的蕾絲。
她的頭髮被精緻地綁在了頭頂，眼前是一團又一團的迷霧，她什麼都看得不甚分明，彷彿是進入了人間仙境。
林格的聲音從那團迷霧中傳來，她叫她的名字：“安妍。”
依舊是熟悉的聲音，依舊是熟悉的聲調，但是安妍卻看不到林格的臉。
林格整個人都被那團迷霧包圍，安妍甚至連走上前去的勇氣都沒有，因爲愧疚，因爲不忍。
安妍覺得自己全身都是髒的，即便她的衣服潔淨如新，但是她的身體乃至於她的骨骼都呈現出難以磨滅的黑色，她已經不再是那個可以跑進媽媽的懷抱裡撒嬌的小姑娘了。
明知道是夢，明明知道這一切都不是在真實的世界裡發生的，但是她的痛苦仍舊是那麼深刻。
“後悔嗎？”林格突然問。
安妍緊緊地咬住了嘴脣，後悔？
安妍原以爲自己的生命裡是不會出現後悔這個詞語的，但是當林格這麼猝不及防地問出來的時候，她才突然明白，後悔這個詞到底在她的生命中扮演了一個什麼樣的角色。
她後悔，她後悔當初沒有督促林格一把，讓林格儘快從安振東的身邊逃離，她後悔當初像林格一般沒有對韓美枝母女斬盡殺絕，她後悔自己當初那麼坦然地對安振東和季少銘交出了所有的信任，但是她唯獨不後悔她現在所做的一切。
“我後悔啊。”林格的聲音裡有一絲自嘲，連帶着那團霧氣都隱隱起伏：“我後悔對他不死心，也後悔當初把你託付給他。”
林格只後悔了這兩項，卻從來不提後悔自己和安振東的相識，對於這樣的結果，安妍也早有準備。
“你還好嗎？”安妍艱澀地開口。
這樣的問題並不是安妍第一次問，在林格第一次知道韓美枝也爲安振東生下了一個女兒的時候，在林格平靜地做飯時，安妍也問過這樣的問題。
生活在那樣一個不健全的家庭裡，安妍比其他的小孩子要早熟一些，她明明白白地知道安振東到底做出了什麼事，也知道那個女孩的存在對她的家庭構成了什麼樣的威脅，但是她絲毫不在乎，因爲在她的眼裡，只有林格纔是她的歸屬。
林格本來是在洗碗，聽到安妍的話，她手裡拿着的盤子應聲碎裂在地上，盤子將瓷磚砸出了一個小小的坑，林格笑着說：“沒事。”
但是眼淚卻源源不斷地從臉頰上滑落下來。
消息是報紙上報道的，安振東也在機緣巧合下回了家，客廳的茶几上就放着那張報紙，韓美枝和安穎的照片被放大佔了整整一個版面。
見安振東的視線放在了報紙上，林格笑着將報紙收了起來：“新聞媒體總是會報道一些
捕風捉影的事情，你不用太過擔心。”
“是真的。”安振東沉默了半晌才淡淡地說。
林格本來是背對着安振東準備將報紙放起來的，她有收集報紙的習慣。安振東的話讓她愣了一瞬，她的睫毛顫了顫，然後很快又恢復如初：“哦。”
一個淡淡的“哦”字讓安振東的愧疚心起：“如果你想要什麼補償的話……”
“不必了。”轉過身來的林格臉上沒有一點痛處的表情，彷彿那個被帶了綠帽子的人不是她一般：“你想吃點什麼，我馬上就要做飯了。”
安振東看了林格半晌，終於他在確定林格的臉上沒有一點裂痕的時候起身，語氣客氣而疏離：“不用了，她已經準備好飯菜了。”
林格的眼睛有一瞬間的模糊，到最後她不過也只是說了句：“那好，我就不送你了。”
明明是最親密的夫妻，他們卻冷漠得像是陌生人。
但是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的安妍卻明白，林格那是撐不動了，她根本就邁不動腿，剛纔那些雲淡風輕不過是假裝。
那天晚上，林格給安妍做了甜的清蒸魚，土豆絲黏在了鍋底，米在電飯煲裡卻忘記了開電，兩個人最終只能點了外賣，在林格去清理自己做的那一團糟的飯菜的時候，安妍問出了那樣的話。
那個時候的安妍以爲一切不過是因爲自己的年齡小罷了，若是自己長大了，自己肯定是不會讓韓美枝和安穎欺負林格的，但是後來她才發現，是她太過天真了。
帶給林格傷害的，根本就不是那兩個女人，而是安振東對她的態度。那兩個女人究竟怎麼樣和林格又有什麼關係呢？真正讓林格寒心的是當初那個信誓旦旦許下諾言的男人。
安妍永遠都沒有辦法左右安振東的做法，因此即便她已經長大成人，林格受到的傷害也沒有衰減半分。
漸漸的，安妍就不再問那樣的話了，因爲她知道，就算林格不好她也給不了林格任何的幫助，本身就是林格在幫助她生存啊。
今天，這句話卻又突然在安妍的口中出來了。
“好。”林格的聲線一如既往地平淡，但是安妍還是從她的語氣中聽出了輕快。
“那就好。”安妍笑了笑，那就好啊。
只要林格現在過得好，那麼她是不是和自己生活在同一個國度裡，那都沒有關係了。
“你呢？”林格輕聲問：“你過得好嗎？”
林格從來沒有問過安妍這樣的問題，和林格在一起的時候，安妍總是笑着的，即便生活艱難，即便有時候需要和林格去華，盛頓的街頭賣畫，安妍也覺得自己的生活是充實的。
但是現在，就連安妍自己都不知道，她過得究竟好不好。
她就像是陷入了泥潭，眼睛看到的是瑰麗的風景，可是她自己卻知道，她已經是泥足深陷。
她張了張嘴，但是卻彷彿失了聲一般說不出一句話來，那些自欺欺人的言辭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林格，因爲林格纔是最瞭解她的人。
“不要太乖啊。”林格說。
安妍小的時候，林格也從來沒有說過要讓安妍做一個模式化
的好孩子的角色，她向來尊重安妍的發展方向，往往是安妍喜歡做什麼，她想要去做什麼，林格都會無條件地選擇支持。
也正是因爲林格的放養模式，才讓安妍形成了獨一無二的性格，在這個跌宕起伏的社會中照着自己選擇的路子一直走下去，林格經常說，不要太乖。
太乖是什麼樣的情況呢？
就像林格一樣，即便傷得遍體鱗傷，她還要告訴別人她根本不疼，那些應該打出去的巴掌、應該捅出去的刀子最終都落在了自己的身上，林格不想讓安妍成爲像她那樣的人。
她更希望安妍能夠什麼都敢於嘗試，什麼都敢做，哪怕做了錯事也沒有關係，她年紀尚青，多碰碰壁，或許一切就都好了。
安妍也確實像林格期望的那樣發展，她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也能夠在該鐵石心腸的時候做一個惡人，但是她卻忽略了，安妍成長的環境里根本就沒有出現過壞人，即便被安妍定義爲壞人的安振東在面對安妍的時候也是帶着一份作爲父親的責任。
所以安妍纔會在韓美枝和安穎陷害自己的時候毫無招架之力，她想得太多，又想得不夠多。
安妍點了點頭，眼淚終於從她的眼眶裡流了出來。
她知道這一切不過都是幻影，但是林格聲音裡的疼惜是真的，那種真實的感動是真的，甚至連安妍的愧疚都是真的。
即便是在這麼溫馨的時刻，安妍的胸口還是插着一把匕首，她疼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但是她仍舊強忍着，不想讓林格看到自己的傷口。
她沒有辦法告訴林格自己的現狀，她沒有辦法告訴林格自己現在是別人的情婦，只是爲了讓那個人幫自己找證據證明自己的清白，自己啊，終於還是辜負了林格的期待。
她終於還是沒能成爲林格希望她成爲的那種人，她空有了一腔熱情，卻沒有相對應的見識，她以爲自己能夠處理好一切，到頭來卻發現其實自己什麼事情都辦不好，甚至爲了能夠實現自己當初的承諾，她連自己都可以出賣。
如果林格知道自己最終成爲了這樣的人，一定會傷心吧？
“他對你好嗎？”
安妍震了震，她有些不敢置信地往前看，那團霧氣已經散去，林格的眼睛都泛着潮溼，林格死死地盯着自己，她的嘴角帶着嘲諷的笑意：“他對你好嗎？”
安妍想說“好”，但是她動了動嘴脣，終於還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她做不到對林格說謊。
林格的笑容漸漸地破碎，她淡淡地看着安妍，彷彿是在看一個陌生人一般：“你看看你現在巨鯨是一副什麼模樣。”
安妍的嗓子乾涸得有些可怕，她的呼吸變得越來越薄弱，整個人就像是在大海上沉浮的一艘小船，她看着自己的身體漸漸地腐朽，她看着自己的肌膚一點一點地暗了下去，她的身體開始消失，漸漸地，她終於化成了泡影……
林格的話就像是淬了毒的刀子一般插在了安妍的心上，直到她從夢中醒來的時候，她的眼眶還泛着紅，是夢啊，不過是夢啊。
可是即便是在夢裡，林格還那麼怪罪着自己，自己終於還是讓林格傷了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