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沒有傷口的熊

老祭司與狩獵隊長沒有在意平俊的冷嘲熱諷。

“連一個娃娃都明白這些……這個冬天,看來我們真的很難熬過去。”年邁的巫行喃喃着,聲音比任何時候都要蒼老,充滿悲愴。

永鋼沉默片刻,說:“還是讓我帶着剩下的男人再出去一趟。運氣好的話,說不定能弄到不少獵物。”

巫行苦笑着,搖頭否定了他的想法:“這個季節,山裡的野物只有兇狼和暴鬃熊,去再多的人也沒用。何況寨子裡連確保你們狩獵外出必須的食物都沒有。”

外出打獵的男人一定吃飽。沒有力氣,自然談不上什麼捕獵。折算下來,其實遠比呆在寨子裡靠肉湯度日的村民消耗更大。

天浩沒有參與老祭司與狩獵隊長之間的談論。他一直默默注視着那些被捆住的女人。

“這件事情就交給我吧!”他的聲音略顯低沉,卻有種不容置疑的堅決:“我能弄到足夠的食物,讓寨子裡的人過完這個冬天。”

這句話完全出乎意料,以至於巫行和永鋼驟然終止交談,同時擡起頭,難以置信地望着他。

平俊猛然擡起頭,佝僂的腰身被刺激着挺直了一些。短暫的驚訝過後,他眼睛裡漸漸透出不相信的目光,夾雜着譏諷。

“我不會平白無故說這種話。我可以證明給你們看看。”天浩平靜地看着對面,當雙方目光接觸的瞬間,他又補充了一句:“給我一天時間,在我回來以前,不要賣掉這些女人。”

……

陰霾的天幕籠罩羣山,隨着太陽從頭頂漸漸沉落,暮色與黑暗也即將統治整個大地。

“你們就不該讓他們走。只有兩個人,在這種時候進山……唉……”

頭領的木屋裡,老祭司巫行與狩獵隊長永鋼神情呆滯地坐着。對面,是憤恨不已的寨子頭領孚鬆。

“我們也沒有想到阿浩和阿狂會離開寨子。長老和我都以爲阿浩只是嘴上說說,等寨門前放哨的人傳來消息,才知道他們竟然真的走了。”

永鋼的眼眸裡隱隱有些後悔與澀意:“一定要把他們找回來,我現在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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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來不及了!”

老祭司巫行顯得比平時更爲蒼老、虛弱。他苦笑着連連搖頭:“天快黑了,現在出寨,外面全是野獸,只能白白送死……還是等到明天天亮吧,我和你一起去。”

頭領孚鬆長嘆一聲:“我一直以爲阿浩是個沒用的懶鬼。現在看來,他應該是把時間都花在了研究醫理方面……一個醫者,一個醫者啊!”

醫者的寶貴不言而喻。

屋子裡再也沒有人說話,房間裡充斥着悔恨和沉悶的氣氛。火焰吞噬着木柴燃燒,發出“嗶嗶剝剝”的響聲。

突然,屋子外面傳來幾聲帶有強烈亢奮情緒的喊叫。

頭領孚鬆疑惑地站起身,走到門前,拉開。只見守候在寨門瞭望臺上的哨兵正從遠處狂奔過來。

“頭,頭領……咳……咳咳……”

也許是因爲跑得太快,衝到近前的哨兵喘吁吁地咳了一陣。緩過氣後,這才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連聲嚷道:“熊,熊……阿浩,還有阿狂……他們……呼呼……他們獵回來一頭熊,一整頭暴鬃熊啊!”

……

天已經黑了,寨門入口的空地上點起了火把,被聞訊趕來的數十名村人圍得水泄不通。中央一輛白樺木製成的滑撬上,用柔韌的藤條緊捆着一頭雙眼緊閉的暴熊。從那耷拉着半伸出嘴邊的熊舌來看,顯然已經死去多時。不過,透過那堅硬扎手的熊毛摸上去,仍然還能隱隱感受到一絲這頭死獸體內尚未完全消去的餘溫。

老祭司眼光獨到,視線直接略過負載上面的巨大熊屍,用意外與驚奇的目光打量着那幾根壓在下面的白樺木。

他不知道這東西叫做“滑撬”,只是覺得很神奇:幾根看似隨意釘起來的木頭,竟然可以被兩個年輕人隨手拉動?

天浩蹲在滑撬前,他與二哥天狂招呼着旁邊圍觀的村民一起,把巨大的死熊拖進村中的空地。楞角分明的眉宇在古銅色皮膚的襯托下,使得這個剛剛十六歲出頭的年輕人看上去,竟有幾分同齡人無法比及的冷靜和沉穩。

寨子裡其他人趕來的時候,暴鬃熊已經從滑撬上被擡下,正仰面朝天癱放在地面。幾個男性村民正和兩兄弟一起,熟練地剝解着厚實的熊皮。

相互對視一眼,從對方眼中,老祭司、頭領、狩獵隊長三人,同時看到了彼此內心蘊含的震驚和喜悅。

一頭成年暴熊,足有半噸多重。若是攙上一定數量的草莖樹皮,足夠全族人吃上幾天。對於磐石寨目前極度缺糧的現狀來說,無疑是一個天大的好消息。

可是,天浩究竟是怎麼獵到這頭熊的?

暴鬃熊是山林間最兇猛殘暴的野獸之一。不僅力大無比,而且動作敏捷,爪牙鋒利。平時偶然遇見,即便是族裡多達二十餘人的狩獵隊也避之不及。何況還是兩個勢單力薄的年輕人?

孚鬆注意到:熊身上下沒有任何一處破損的傷口。即便熊口乃至後部的肛門,也仍然保持完整。

也就是說,阿浩並非依靠肉搏殺死這頭熊。而是另有蹊蹺。

“頭領!”

突如其來的聲音,把陷入沉思的孚鬆猛然驚醒。擡頭看時,卻見天浩站在自己面前,畢恭畢敬地遞過一把鋒利精巧的剔骨刀。

按照寨子裡的規矩,分肉必須由頭領執刀。也只有這樣,才能把所有獵物公平地分給每一個人。在這個殘酷的世界上,獨自一人根本無法存活。依靠集體的力量共同獲取食物,纔是生存的唯一法則。

頭領不必將所有獵物逐一分解,只需切開每一頭獵物咽喉部位即可。一方面是爲了確保獵物毛皮完整,更重要的還是彰顯自己的身份與權力。

孚鬆沒有像往常一樣接刀。他鄭重其事地伸手拿起無鋒的刀背,將剔骨刀握柄返還遞給了天浩,臉上展現出溫和的笑容:“今天的肉,你來分!”

所有人都感到無比驚訝。磐石寨雖說是部族當中的“下等寨子”,孚鬆也屬於那種沒有姓氏的低等頭領。可是對於“分肉”這種事,孚鬆極少假手於人。記憶中,老祭司幫着分過兩次,身爲“百人首”的狩獵隊長永鋼也分過一次。

直接把刀遞給一個年輕人,這在寨子裡,還是破天荒第一次。天浩感覺有些意外,他搜索過宿主的記憶碎片,知道分肉看似簡單,其實代表着一個儀式過程。

若是普通獵物也就罷了,但這是暴鬃熊,是寒冷大陸上位於食物鏈高端位置的存在。

天浩手握刀子猶豫了很久,他注意到老祭司和狩獵隊長眼睛裡同樣釋放出贊同目光,這才緩步上錢,用刀鋒切開巨熊咽喉的毛皮,輕輕劃開嫩黃色的厚厚熊膘。

分肉,以“戶”爲單位。

他分得很小心,很細緻。數十份等量相同的肉塊裡,最好的脂肪和內臟,都被分給有男人和孩子的家庭。至於他自己,只取了一份攙雜有大量骨頭的零散碎肉。

沒有人表示出任何異議。再也沒有比這分得更公平的了。就連身爲頭領的孚鬆成,也不住地微笑着暗暗頜首。

族中存糧不多,連日來,磐石寨一直處於半飢半飽之間。如此之多的新鮮熊肉對於人們來說,無疑是一頓豐盛的美餐。當下,歡天喜地的他們從地上撿起肉塊,紛紛回到各自的棚屋裡。很快,村落上空呼嘯而過的風雪之中,也隱隱飄蕩起一股令人垂涎的肉香。

……

已經是下半夜,頭領木屋裡的火仍然燒得很旺。

“你們都看到了,阿浩沒有撒謊。他和天狂的確獵到一頭熊。”

孚鬆用力嗅了嗅湯鍋裡飄散出來的香氣,連說話聲都微微有些變調。聽得出來,他興致很高,很喜悅。

永鋼用藤繩將頭髮紮起,一直皺着眉頭,他注視着火塘裡跳躍的火焰,低沉而緩慢地說:“……我沒有看到傷口。”

磐石寨外的這片山脈,叫做幽茫。

暴鬃熊是幽茫山中最令人畏懼的野獸之一。它的外皮非常堅硬,即便是力氣最大的投矛手也很難將其透穿。唯一的弱點,就是胸口那抹“V”字形狀的白毛,也是全身上下防禦最薄弱的地方。

想要在無傷狀態下獵殺暴鬃熊,只能將它的喉骨強行擰碎。永鋼是磐石寨公認最強壯的男人,可即便他也很難做到這一點。何況,天浩與天狂帶回來的是一頭公熊,體格遠比普通暴鬃熊強悍。尤其是冬天,在缺乏食物的狀態下,這類野獸比平常時節更具攻擊性。

永鋼不明白,天浩究竟是用什麼方法獵殺了這頭暴鬃熊?

這也是寨子頭領孚鬆和老祭司巫行正在思考的問題。

“不是天狂乾的。”永鋼盤腿坐着,用力掰斷一根脆硬的樹枝,塞進火堆裡,注視火焰的眼睛裡透出深深疑惑:“如果天狂真有本事幹掉一頭暴鬃熊,這次出去狩獵,天峰和旭平也不會受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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