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監獄裡出來的時候,我已經快滿四十,第一時間就是回到原來的家裡找你,但那個家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陳桂芳早就找了別的男人,要跟我簽字離婚,陸琴和陸超對我也沒有絲毫的感情,只認別人當爸爸,鄰里鄉親和以前的朋友都瞧不起我,當我洪水猛獸一樣躲着我……當我問起你去哪了,陳桂芳告訴我,說你被韓巧娟接走了,我又找到了韓巧娟,她不但不讓你見我,還找人把我打了一頓……呵,反正我最終還是沒能見到你,以爲你跟着韓巧娟會過的很好,畢竟你是她親生的,她不會虧待你,她也有足夠好的條件養育你,而我,一個剛剛出獄的‘強姦犯’,一無所有,身無分文,被全天下人唾棄,自身都難保,怎麼能讓你跟着我吃苦?所以我背井離鄉離開了老家,這麼多年一直在南方飄着,因爲有坐牢的前科,我找不到一份正式的工作,只能靠着體力打各種各樣的零工,擺過地攤做過小生意,存了一筆錢還想自己創業,不過都以失敗告終……期間也先後交往過兩個女人,對方都因爲我沒錢而跟我無疾而終,再加上我後來在工地上做事,腿留下了殘疾,又上了年紀,就徹底是一個人了……”
“但這些年,我心裡始終記得,我陸紹鵬有個女兒叫陸雲燦,我餘生最大的心願就是能再見她一面……我一邊打工掙錢養活自己,一邊試圖找你,但世界這麼大,我要找韓巧娟都根本找不到,也就根本沒有你的消息,直到五六年前,我終於見到了韓巧娟,才從她口中知道了你,知道你創立了‘雲燦服飾’,知道你已經是服裝行業小有名氣的大老闆了,知道你過得挺好,我由衷感到欣慰,當時甚至還誤以爲是韓巧娟給你投資創辦的公司,對她多年的恨意也就釋然了。我很想見你,但不知道以什麼名義,什麼身份來見你,特別是你已經是上市公司的老闆,是上流社會的女企業家,你這麼的光鮮靚麗,我不能讓我卑微的身份來玷污了你,只能在心裡默默的欣慰着,悄悄的關注着你的生活,每天都看財經新聞,看有沒有關於雲燦服飾的報告,有的話,我會一字一句的看,可遺憾的是我總看不到你的照片或者視頻出現在媒體上,於是,我有了進入雲燦公司的念頭……”
“後來的事,你也知道了,我借了一個名叫‘胡建華’的朋友的身份證,隱藏了自己的真實姓名,僥倖混進了公司……第一次在人事總監的辦公室見到你,你在我面前就像個下凡的仙女一樣,那麼漂亮那麼精緻,清清冷冷高高在上的,不會對任何人笑,卻多看了我這個糟老頭子兩眼,還破例讓我進入了公司,給我安排了工作,我興奮的好幾天沒閤眼,從沒想過會這麼順利~”
“……”他說到這裡,停下來喝了點水,卻眼圈紅紅的有些說不下去了。
而我,在聽了他這這些年發生的故事以後,也是僵坐在皮椅裡,心裡翻江倒海情緒氾濫,卻一個字都沒法迴應,只是悶悶的低垂着眼瞼,像是在做夢一般。
“雲燦,我接近你並不是爲了要以你‘親生父親’的身份在你這裡得到物質上的東西,真的,從來不是,”他擦了擦眼睛,聲音哽咽,“要不是韓巧娟今天當面說了出來,我可能會一直瞞下去……幾十年來,我沒有教過你養過你,沒有盡過一天做父親的責任,還給了你這樣一個不那麼光彩的身世,我完全沒有臉跟你相認。我曾經以爲我最大的心願就是再聽你喊我一聲爸,可是在真的見到你以後,在看到你這麼光鮮體面的站在金字塔頂端以後,我連想都不敢想了……我只能以‘老胡’的身份,以‘朋友’的關係來跟你相處着,只要能經常見到你,知道你過得好,我就特別心滿意足了,真的。”
我聽到這裡,鼻子酸酸的,眼眶裡很快也充淚了……
做了個深呼吸後,我昏昏沉沉的冒出一句,“你不覺得你也虛僞嗎?你當初都沒打算給韓巧娟一個名分,怎麼會接受我這個不光彩的胎兒存在?所以,別扯你對我感情有多深,你根本一開始就逼迫過韓巧娟把我流掉,你從沒想過要我出生……你那麼看重你的仕途,怎麼會讓我這種私生子出世來影響你的官運?”
他沉默良久後,無奈的點了點頭,“好,你說的對,我當初的確有勸過她墮胎,我很是自私,只爲自己考慮,敢做卻不敢當……但是,當你已經出生,已經是個獨立的小生命生活在這世上,當我真的見到你時,我對你那份愛就正式開始了。雖然陸琴和陸超也是我的孩子,但你跟他們不同,你的到來很特別,我對你的歉疚更深,對你的愛也更加深刻——”
“別說了!”我聽到這裡,又是心酸又是激動又是憤慨,“你和韓巧娟根本沒區別,在把我傷害殆盡後,看我活的光彩了,纔到我面前說這些虛僞的話挽回,當我傻子嗎?要不是我,你現在說不定都混成市、委書記了,都是我的存在才毀了你一生,你會愛我?你虛不虛僞?!你明明和陳桂芳還有兒子女兒,何必擺出這副可憐兮兮的樣子來我這兒訴苦,不就是看我發達了來沾光嗎?你跟陳桂芳韓巧娟本質上就是一路的貨色!”
“……”他聽到這些,臉色瞬間就又變得蒼白了,表情有些隱忍。
“好吧,”他勉強的苦笑着,“其實今天對你說出這些話,心裡已經好受多了,你能這樣想,我也早就有心理準備,並不感到意外,也表示理解,因爲你這些年實在吃了太多的苦,你不信任任何人是很正常的,我也不奢求你的信任,因爲我不配……放心吧,我現在就走,悄無聲息的離開,不會給你造成困擾。保重,雲燦。”
他說着,就顫顫巍巍的起身來,沉重的遲緩的朝辦公室門外走去……
我目光一直沿着他的背影追去,看着他那一瘸一拐的腿,那高大卻不再健壯硬朗的身子,那稀稀落落的白髮,想着他這幾十年來的遭遇,突然就有着說不出來的淒涼。是的,我跟他本就是一路人,我們都曾被全世界背叛,在顛沛流離中飽經風霜,在當初跟他見第一面,那種若有似無的親切感就一直伴隨着我,不然,我不可能無緣無故跟一個做保潔的底層老男人交心做朋友,就是這種融於血液裡的親切感牽引着我一步步靠近了他~
終於,在他拉開門就要邁出去的時候,我腦子一熱衝過去攔住了門,一頭撲在了他身上,激動的說道,“爲什麼你也要走,你們都走了,我怎麼辦?你聽不出來嗎,我就是不甘心,不甘心你還有別的孩子,我只想要你……做我一個人的爸!”
他一下子就淚崩的把我抱緊了,一邊抽泣着一邊語無倫次的說,“雲燦,我……我做夢也沒想過會有這麼一天,我……”他說不下去,只能熱烈的跟我擁抱着,靜靜感受這一刻的感動。
父親這個詞在我生命裡一向是沒有概念沒有溫度的,而這一刻,當知道自己也可以像正常人那樣有個父親時,那種突如其來的幸福感和安全感把我整個的淹沒,就好像一個窮了很多年的人突然得到一筆鉅款,有着說不出來的興奮和震撼……尤其是,我和老胡之間相處這麼久早就有了某種感情,如今知道他居然就是自己的生父時,我雖然有短暫的不能接受,可是內心深處卻是一點都不拒絕的……我怎麼可能拒絕這個男人做我的父親呢,我尊敬他崇拜他,喜歡跟他說話,喜歡他骨子裡的那份淡定和坦然,喜歡他溫暖有感染力的笑容,喜歡他時不時的出現在我身邊護着我……如今他居然成了我的父親,一切恍若置身夢中~
接下來,我積極的安排‘老胡’搬到我家裡去住,可沒想到他卻拒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