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璃抿了抿脣,似下了極大的勇氣,“我請求太傅以仁待世人,請太傅不要兵變。”
上官燁眸子一冷。
她哪來的底氣,請求他繼續做待宰的羔羊!
“時至今日,最大的禍是因爲我和楊懷新而起,我這裡有一筆交易想說於太傅聽,”她沉着音色,每字皆咬得極有重量,“我承諾太傅,十日內取楊懷新狗命,再將自已交給太傅處置,用我們兩個罪魁禍首的血,來賠睿夫人的命,抵消對你造成的傷害。
敢跟你談條件,是因爲我相信太傅即便要反,也絕不是爲貪戀王權,只因你心中有巨大的委屈和痛苦不得釋懷,我想,若你報了仇,出了這惡氣,便一定不忍大動干戈,使無辜的人血流成河。”
“你太看得起我了,”上官燁毫不留情地鉗住她的下頜,陰鷙道:“也太看得起自已的這條爛命——你本就是隨我處置的一堆死物罷了。”
楚璃深呼口氣,好壓制胸膛中的薄怒,一把打開他的手,冷嘲道:“剛纔你睡我的時候,怎麼沒覺得我是一堆死物呢?你不是挺開心的麼,嗯?”
不等怒目的上官燁開口,楚璃又道:“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當然也沒有白睡的女人,既然你睡了,要麼當強姦犯,要麼答應我的條件,而且我的條件並不苛刻,畢竟我把命都押在你手上了。”
“強姦犯,”上官燁苦笑,“你不也是?”
“上官燁,還是個男人的話就不要婆婆媽媽,我十天內把楊懷新的人頭拿來,幫睿夫人報仇。我們公歸公,私歸私,我和你的恩怨我們個人解決,若是牽連到整個大陳,則是你的不義。”她不理上官燁難看變色的臉,自顧自拾起方纔被他亂扔的羅裳,正打算重新穿好。
但見上官燁牙根緊咬,“滾下去!”
楚璃欲穿衣的手一頓,他準備讓自已滾哪去?
“屬下告退!”遠遠站開至十丈開外的侍衛們落荒而逃。
楚璃失笑,接着若無其事穿衣,“如今我一個階下之囚了,你還在意這個做什麼?難道太傅大人對我,還念着舊情麼?”
“哎,”楚璃自說自答,間隙時偷瞄了上官燁兩眼,瞧他一臉驕傲憤懣,她冷嗤一聲:“剛睡過女人,又殺了惡人,壞事讓你做盡,你還不開心了?”
上官燁:“……”
他此刻真想將這女人打包扛起。
再扔進水潭!
“以前,我覺得自已一邊享受你的庇護,一邊背地裡幹對不起你的事已夠無恥的了,沒想到有其徒必有其師,在這方面你比我還要臉皮厚呢?”
饒是上官燁聽了她這沒臉沒皮的調調八年,一時也不知,她究竟要倒打哪一耙子。
“真以爲不出代價,我會隨便給你睡?”楚璃嗤笑道:“哪怕是個喪家犬,我至死都是公主之尊。上官燁,我們相識已久,彼此知根知底,你知我不會對你趕盡殺絕,我知你不忍苛待天下,這纔會有此刻我們的君子交易。”
說到此時她已將衣服重新整好,“上官燁,你不說話,我當你默認了。”
上官燁:“……我?”
該死,讓她一通胡扯亂繞,他竟不知剛纔她提的是何要求!
“楚璃,不要再我玩這套,此一時彼一時,我不會再由你擺佈。”上官燁恨恨拂袖:“至於你說的十日內拿到楊懷新的人頭,你覺得,就憑你,做的到麼?”
“若我做的到,你便答應我不反?”琉璃色的眸子熠熠閃動,動也不動地瞧着上官燁。
清澈乾淨的目光,在篝火的映照下分外明亮。
這是一雙讓人不敢深看的眼睛,彷彿再堅硬的鋼鐵,都抵不過這眼中銷斷人骨的柔軟靈動。
明明她十惡不赦,但當上官燁對視於這雙迷人的眼瞳時,他的堅決便被一點點地融掉,令他再狠不下心腸。
他自知不能再犯傻,過去的種種傷害,難道還不夠清晰麼!
上官燁憤然推去,直將她推地朝後趔趄。
“上官燁!”
上官燁沒料到楚璃會摔出去,下意識蹬前拉住將要仰倒的女人,可他的手才捱上,便被她借力嚮往一順,前傾的身子因爲失重,無奈隨着她一道摔了下去。
她像早有預謀那般,腳一勾、手一繞,瞬間反被動爲主動,將上官燁欺身一壓!
“楚璃,不要考驗我的耐心!”上官燁頓時面如菜色。
“我不願給你白睡,叫考驗你耐心?我只是和你談條件,”楚璃按着他不讓他起身,頗有幾分霸王硬上弓,上不了還硬要上的固執,“當初在秘牢我睡你,還給你留後路了呢,難道你連一點表示也沒有?”
“你想讓我那般待你?”上官燁抵住她的下巴,一點點將她推開,“圈禁你,虐待你,然後剝盡你的一切?”
相比於上官燁的怒目,楚璃眼中卻盡是溫柔,“只要你答應我的條件,我隨你處置。”
上官燁似被她纏地煩了,亦或害怕她再纏下去,他便要繃不住堅持,從而在她手上再次陷落,他霍地起身,“先拿到楊懷新的人頭再說。”
“你答應了?”楚璃面露欣喜,立刻將身上揉皺的衣裳撣了撣,“好!你說個地點,十日內我必拿楊懷新人頭。”
上官燁不以爲然地眈她一眼,負手道:“若拿不到呢?”
“那麼你要做什麼,我不會再有一聲異議。”
若殺不了楊懷新,她便不準備走出上州了,國不在,家何以附之,她身爲大陳的公主,守不住這家、這國,哪還有臉面再活下去?
沒有她留戀的東西,亦無動力再活下去了。
她希冀地看着上官燁,直到他眼中的冷光稍稍退卻,饒有意味地看向自已,仁慈地點了點頭。
慢吞吞地道:“若你事成,我自會收到消息,到時我在這裡等你。”
“好!”
只要有一線機會她就得爭取,哪怕粉身碎骨,也要挽救這瀕臨破敗的王朝!
這是她此生逃不脫的宿命。
達成協議後,楚璃在上官燁一名侍衛的帶領下去走向合歡谷出口。
臨走前她將吳劍的一身外衣打包,還帶走一塊令牌,這些東西她用得着。
望着楚璃的身影在夜色與霧色中消失,上官燁深沉目光緩緩投向水潭。
悠悠自言:“今晚的水,好冷。”
……
“殿下您三思啊!”滿面泥污的小又“卟”地跪在地上,他一跪,屬下們紛紛響應,下餃子般跪了一地。
次日天剛明,楚璃說出打算時遭到衆人反對。
迷失森林一如既往地雲霧繚繞。
楚璃怕計劃受擾,所以昨晚與大夥聚集後不曾立時說出,否則一晚上可別想睡了,果然。
“此事得從長計議,此時上州正是警戒,別說殺楊懷新,我們連門都去不了,”小又耷拉着臉,小表情活像吃了苦瓜,“不是屬下們怕死,而是暫時並沒有可行性,如今我們又是腹背受敵的情況,吳劍所帶人馬被全殲在此,楊懷新下一波攻勢肯定更猛,殿下呀!”
楚璃撓撓發癢的耳朵,乾脆找了塊乾淨的石頭坐下,聽他慢慢說道。
“殿下,長公主說的對,這時候回上州無疑送死,等我們會合了大部人馬,再殺回去除掉那老不死的。眼下最重要的是保殿下平安,肅王爺和楊懷新勾結,心術不正,根本不是您期望的未來國君了,您纔是我們大陳的全部希望,要是您再……”
“我再怎樣?”楚璃冷冷打斷,目中無他地,玩着自已的手指,“現鰲山的事應該傳進上州了。”
“是,是啊。”衆屬下們點頭如搗蒜。
一旁怒氣衝衝的楚鳳顏給她丟了一個狠眼色。
“所以說,楊懷新應該想不到我會進上州吧?”
“是……”
楚璃點頭道,“就在楊懷新以爲我們要拼命逃竄的時候,我殺他一個回馬槍,他肯定措手不及。現在最亂,亦是最容易下手的時候,這是唯一一個有利於我們的條件。楊懷新剛得大權,下一步肯定要清理班子,爲防他釀成更多慘劇,他不得不除,還有一點……”
目色微暗,她沉下嗓音低語道:“如果我不能在十日內取楊懷新的命,上官燁那頭可就穩不住了,楊懷新亂上州,上官燁要亂是的天下。”
說話到這兒,楚璃發現自已被動地進入一個陰影當中。
楚鳳顏抱懷站在她面前,居高臨下道:“你是要親自回上州?”
“嗯。”她仰視道,“宴爾和阿年都在上州,我並不是孤軍奮戰,說是十日,但我覺得上官燁根本等不了,他的人馬已經動了,我再不想辦法平息,大陳肯定要內亂。”
“殺了楊懷新,就能平息上官燁的慾望?”楚鳳顏覺得她簡直可笑,“他何止要報仇,他從一開始要的就是整個天下,醒醒吧傻孩子,報仇只是他的一個藉口,不管你再委屈求全,他都不可能給你善終。”
楚璃不以爲然,“姑姑該明白,無憂不是上官燁的對手,哪怕他暫時回不去,他對於大陳的影響深入骨髓,試想有多少人會望他而動?而無憂根基未穩,又突然掀起上州之亂,如此一來他的王位更是搖搖欲墜。我親手釀成這局面,當由我親自去收場,姑姑……”
“別再說了,我不同意。”楚鳳顏毫無商量的餘地。
楚璃見她執意便也不強爭,無奈地攤了攤手,“行,誰讓您是姑姑,屬下面前我好歹得給您面子。”
屬下們聽見殿下鬆口,都跟着鬆下了心絃。
小又拍了拍砰砰直跳的心臟,“既然殿下不回上州,先離開鰲山吧,畢竟是上官燁的地盤。”
鰲山無異是上官燁的一個聚集地,現在上官燁會合李思年,楚璃不知山中還有誰,有多少人馬,正是這未知,才使得他們的將來陰翳莫測。
待起身,她眼中閃過一絲異樣光芒。
指指對面:“姑姑您看宴爾來了!”
“這麼快?”楚鳳顏聽聲回頭,忽覺得後腦勺猛地一痛!
然後她眼前一暗,身體歪倒下去。
身後的楚璃伸手一接,將楚鳳顏接在懷裡,琉璃色的眼睛一霎深暗。
“殿下您!”
“接下來的事我不想她插手。”楚璃不容置喙地道:“我必須回上州。”
“殿下三思啊,”小又忙跪上前,抱着她的腿求道:“上州是龍潭虎穴,屬下們萬萬不能讓您冒險!”
“你也知自已是屬下,做好本分便好,”她冷冷道:“我決定已下,所有人不得異議,小又,我需要你幫個忙。”
“啊?”
上州,張家出殯日。
張侍郎一生廉簡,喪事辦得極其簡單,三五親友,四六同僚,卻有無數城民。
臨安街上送殯的羣衆多不勝數。
“張大人是個好人啊,可惜,好人沒有好報。”
“您別亂說,他年事已高,好歹算是喜喪了,又沒人害他。”
“皇宮大亂後張大人進宮請願,豎着進去,橫着出來,還說沒人害他?”
“您可別多嘴吧……”
蘇沫站在送別的人羣中,悄悄飲恨。
爲何她的無憂公子要製造動亂,爲何會變成如此模樣?
張侍郎不是被無憂所害,但他確是因無憂而死!
無憂……
蘇沫微怔,感覺有人在拍她的肩膀,回頭一看,是一位比她稍高些的男人,硬朗,但近看,他的眼睛居然水靈通透。
“你是……”
“男人”用低沉的聲音開口,“姑娘,有約麼?”
“約……”
上州第一樓,因爲宮亂的原因,今日生意蕭條地緊。
楚璃站在窗前,目送張侍郎的靈柩遠去。
“豎着進去,橫着出來……”她心痛地念着這八個字,老人家低調做事,是個難得的好官,平時不爭不搶,沒想到皇宮劇變後,他會是唯一一個舍着身子抗議的人。
用自已的死,昭示他的立場與態度。
這是楚璃最不想見到的局面。
蘇沫憤然道:“倒沒人加害,可能是事情剛出,需要穩定上州情緒,王爺暫時還沒有清洗,張侍郎是被活活氣死的,但是殿下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王爺明着不動手,誰知暗地裡又在盤算什麼。”
楚璃樂觀地想,無憂不曾清洗班子,是不是跟她的警告有關,若真是那樣倒算安慰了。
“你跟無憂感情不錯,有件事我想請你幫個忙。”素手在窗沿上緊緊攥起,她凝重地道:“現在情勢發生了一些變化,無憂急需做一件事,纔有可能穩住。”
“又有什麼變化?”蘇沫聽言一驚,他們這些皇族沒被折騰夠,她一個局外人聽着都急,“不是纔剛剛……”
“每一天都有新變數,蘇沫,你是無憂身邊的人,我要讓你幫個忙。”
“請說。”
“幫我看着無憂,不要讓他行差踏錯,否則誰也救不了他。”
蘇沫頭疼地道:“可他現在聽楊懷新的,我怕我說了也沒用啊。”
“有用,”楚璃說的毫不猶豫,回身定定地看着蘇沫,“你只要穩住無憂,楊懷新交給我來處理,我不確定能做到哪步,但現在,我們只能這麼走。”
蘇沫聽得後背發寒,上州被楊懷新控制,楚璃能進城已是冒着重重危險,聽口氣,她好像還要對楊懷新做些什麼,萬一事敗,她真是插翅難逃了!
她心驚膽戰地提醒道:“殿下可得想清楚了。”
“趁着上州還未安定,這時候辦事最好。”楚璃離開窗臺,“我不能久留,先走了,不要告訴任何人我回來的事,要是我們的見面被人瞧見,無憂問起你便說我是個賣藝的就好。”
“好,可是還有……”蘇沫訥訥地應了一聲,剛要提出問題,楚璃已經風一般從她身邊離去,轉眼便消失在雅室門外。
怡鳳宮,楚璃從小到大居住的地方,今年的冬季格外寒冷。
宮中的下人們大部分被遣散,只留了十來個人手負責灑掃,短短時間,這裡像經歷過滄海桑田那般,物事人非。
無憂緩步踏進大殿,這裡似乎還能聞見那女人身上的餘香,不知她離開上州後是否一切安好。
儘管他一再想阻止楊懷新下手,但還是作了無用功。
因爲那個男人,他在樂安樂坊中見到的那個男人……
那天無憂打算拼盡一切,揭開楊懷新的真實面目,可在豆花鋪子裡,收到一個人的消息,讓他去一趟樂安樂坊,因此耽擱。
對方拿走了他從楚璃處借來的先皇手札,樂安樂坊他非去不可。
風聲漸靜,灰塵輕揚,迷得他張不開眼。
當風聲一落,他的視線中出現了一個男人,方眉闊目,氣宇軒昂,約摸五十來歲,穿一身灰色的圓領袍子,金線繡的獸圖騰很是威武,看起來像一個硬錚錚的鐵腕男人。
衛安。吳家慘案後無憂投靠於衛家,衛安即是他在衛家的養父。
“父親?”無憂大驚失色!
養父不是死了麼,爲何會活生生地站在自已面前?
“一定在驚訝,我爲什麼沒死吧,”衛安和藹地笑道:“有些話,是時候跟你明說了。”
無憂心上猛地咯噔。
他藏在鳥窩中的手札被衛安拿走,可見衛安在時刻注意着他的一舉一動,若不是身份特殊,衛安何至於詐死金蟬脫殼,何至於暗暗監視自已?
一股莫名的寒冷忽然襲來,他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兩步,“你是不是要告訴我,你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