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懷新捱了刺客兩腳,負傷在家,次日楚璃特意上門看望,還吩咐太醫院給開了一些養傷、養身的藥材帶上。
出於關心,楚璃問到刺客的事,楊懷新說刺客逃了,問還有沒有其他線索,他說屍體交給了刑部,暫時還沒查出他們的身份。
楚璃聽後有些不快,最近事出頻繁,卻很多事不得善終,近的有上官淳在神秘高手的幫助下出逃在外,遠的有太子哥哥下落不明,
這些事如鯁在喉,讓她心煩意亂。
出太尉後她再次叮囑宴爾,切記不要放鬆這件事,她不想同樣的事情再次發生。
反正出宮一趟,楚璃想了想,決定去國公府看看,好歹她現在是上官家“兒媳”的身份。
馬車還沒停下,便聽駕馬的阿年驚聲說道:“國公府那邊出事了!”
楚璃忙掀簾下車:“去看看!”
府前圍着人山人海,驚訝聲唏噓聲不絕於耳,有人唉聲嘆氣,有人暗自看着好戲,直到有人出言定音:“都散了吧,死者爲大,請給死者留些尊嚴。”
開聲的婦人雍容華貴,一派典雅端莊,手中捻着一串佛珠。
楚璃擠過人羣,看見站在國公府門前的睿夫人。
而府前不到十丈的距離,躺着着一具渾身是血的屍體,竟然是小夫人!
小夫人只穿着一身乳白色裡衣,胸前深深陷下了一個血洞,仍有鮮血與內臟的碎渣從那洞中汩汩涌出,慘不忍睹。
“蓋上吧,別失了國公府體面。”睿夫人對身邊的下人吩咐。
楚璃微微驚詫,這是睿夫人說的話?她方纔還說死者爲大,現在……
呵,高捧低踩,人性都是一樣的罷了,不過睿夫人常年受小夫人閒氣,小夫人爲人乖戾,想必沒幾個人會傷心她的死吧。
睿夫人的話一落,圍觀羣衆們陸續散去,很快便只剩楚璃與她的隨從、睿夫人與其下人,以及地上這具還未失溫的屍體。
“殿下?”睿夫人沒想到楚璃會來,忙迎上前去,“來府上怎麼沒吱會一聲呢,這情形,也太失禮了。”
楚璃向睿夫人俯首示禮,“婆婆您又見外了。”
“哦,我該喚你阿璃纔是,阿璃快請進。”睿夫人說着又給下人遞了眼色,讓他們快些處理屍體。
“小夫人她?”楚璃疑惑。
睿夫人面露失意,嘆道:“國公與小夫人中毒後,我爲他們蒐羅四方,只盼着哪天能尋得解藥,助他們恢復從前,到時也能讓國公的事水落石出,不耐至今音信全無。小夫人今早犯了瘋病,嚷嚷着要去大公子,丫環一時大意沒看住,讓她從後門溜出了府去。”
楚璃與睿夫人往門內進,“我看她的傷屬於踩踏傷。”
“是啊,不幸被馬踩上了。”睿夫人面色沉鬱,濃濃的憂慮堆在眉宇,她輕挽楚璃道:“阿璃,這件事我也有錯。”
“夫人不必歉疚,小夫人的死與您無關。”楚璃回身看去,正見兩名小廝將小夫人屍體擡上一張草蓆,卷作一起後擡了過去。
依例小夫人是妾,死後不能經大門,不能停靈在國公府大廳,楚璃現在才知道,如果沒有男主人護着,一個妾室的死會有多麼悽慘。
小夫人的死與睿夫人無關,卻是與她有關,若不是她將下毒的事推在小夫人頭上,害小夫人百口莫辯並身中同樣的毒,小夫人也不會發瘋,不會死於馬蹄之下。
“夫人,”楚璃停步道:“說到底小夫人與國公仍有情分在,請夫人厚葬。”
“這是自然。”
剛繞過影壁,一陣不大利索的歌聲傳來,“小花兒啊,你別走啊,笑容俏啊,哥哥來啦……”
隨着歌詞一句句出口,歌者手一捻、腳一跳,好不押韻。
楚璃:“……”
這竟然,是威風八面的成國公上官北!
“嘿,小花兒!”上官北見到睿夫人後眼睛一亮,唱得更加賣力,“我的小花兒喲,可還睡得着喲?嘿!”
楚璃頓時外焦裡嫩,明知上官北如今已不正常,但這色色的歌兒從他嘴裡唱出,仍叫她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看向睿夫人,卻見她淚溼眼眶,下巴微顫,手中的佛珠“啪”一聲,掉在了地上。
睿夫人激動地擡步迎去,顫聲喊道:“北哥。”
上官北誇張地驚喜道:“花妹!”
楚璃:“……”
聽說,上官北在未認識小夫人之前是極寵睿夫人的,睿夫人出身名門世家,才貌雙全,修養極高,或許這便是上官北寵她的原因。
同樣,也是睿夫人失寵的原因。
上官北是個粗人,他野蠻專制殘酷,希望自已的愛人與他一般狂放,而睿夫人是教條下的產物,守禮克己,時間越長,二人便越疏遠,因此導致睿夫人未色衰卻已愛弛,上官北與不守禮法的煙花女子一拍即合。
想到門口剛剛死去的小夫人,再看面前“恩恩愛愛”的上官北與睿夫人,楚璃百感交集。
她一聲不響地退出府去。
他們挺好,不需要被人打擾。
見楚璃一副受了刺激的蔫狀,阿年低聲說道:“殿下寬心一些吧,一切都會好的。”
她現在已然不知什麼叫好,什麼壞了,她曾想到,她這一生最好的時段便在此刻,因爲現階段她做到了這八年來,一直期望做到的事。
但是,最壞的也不過現在。
她可能失去了最好最真的東西。
“可能對於睿夫人來說,最好的東西回來了。”
她到底是對是錯呢?小夫人因她而死,睿夫人因她重新掌家,重新得到了上官北的愛。
好諷刺。
兩天後的午夜,葉成的屍體出現在太傅府門前。
暴雨傾覆上州,太傅府前一片迷濛,在雨水的沖刷下,屍體上的傷口早已不見血色,不知他死前遭受過多麼慘烈的折磨,各種各樣的傷痕不計其數,像是故意讓別人認出他,他的臉上未有一絲傷痕。
一名侍衛見到葉成的屍體後嚇得雙腿哆嗦,當場跌倒在地……
“殿下!”宴爾冒雨進宮求見,“太傅府出事了,葉成被人虐殺,現在太傅府亂成一窩粥,所有下人全部跪在正陽門外,要來求見太傅!”
“葉成死了!”楚璃聽後驚得面無人色,她對葉成印象不錯,是一個務實的好屬下,對上官燁忠心不二,功夫不弱,爲何突然遇害?
想到葉成前幾日進宮見銀面一事不了了之,楚璃頓時心頭一拎,飛快起身,急急地吩咐道:“先去安頓宮外那些人,太傅稍後便去!”
“是!”
此刻偏殿仍未熄燈,銀面一個人站在門前的燈籠下,負着雙手仰望。
“聽說上次葉成曾進宮見你,可說到具體爲了何事?”楚璃還未進門便開聲問道。
銀面聽言回神,向楚璃躬身行禮:“殿下。”
這些天,銀面的聲音與形態越來越像上官燁,於楚璃而言這是好事,但不知是否與今晚暴雨滂沱的天氣有關,楚璃覺得銀面的面具有些駭人。
“葉成最瞭解太傅,屬下怕被葉成看出,一直是能避則避,怕萬一說漏了嘴,難以自圓其說。”銀面淡淡地解釋道。
“你沒有見他?連面都不曾見?”
“是。”
“胡鬧!”楚璃氣結,憤然道:“葉成不是不知所謂的人,他找你必是因爲重要的事,顧慮歸顧慮,你至少要知道他爲何來找你,現在他死了!”
銀面一驚:“死了?”
“他的死很可能與那天求見你的目的有關,”葉成莫名其妙喪生,楚璃難免悲憤,埋怨起銀面的處事不當,“現在他死了,暴雨之夜很難找到線索,他的動機可就是線索之一啊!”
“屬下失策了。”銀面低頭告罪,神態微見散漫,“屬下應該事事先稟告殿下一聲,然後再做決定纔是。”
聽出銀面的消極反抗,楚璃頓時冷下臉色:“難道我說錯了麼,你不問情由將他拒之門外,萬一他有要事相商,你豈不誤了大事?”
不是萬一,楚璃覺得葉成必有要事!
“屬下知罪,”銀面微攥着拳頭,跪下道:“屬下當時沒考慮太多便將他打發,對於他的死屬下難辭其咎,請殿下處置。”
“人都死了處置你有什麼意義,你……”楚璃幾欲發作,又強逼自已收回暴躁的情緒。
銀面爲了她的計劃毀容,曾經那般俊朗的容貌不復存在,她如何再忍心苛責?“太傅府的人在正陽門等你,我們一道過去看看,他們很久沒見到太傅心裡沒底,葉成一死,他們彷彿沒了主心骨,好好勸着。”
不知銀面在想什麼,沒有第一時間應聲。
“沒聽見?”楚璃不悅地催道。
銀面忙點頭答道:“屬下遵命。”
暴雨未歇,宴爾只將太傅府一名管家與數名侍衛接進宮中,至於其他人,爲防生亂自然不能留着,全部規勸回府。
楚璃與銀面剛到安置所接見太傅府的人,便有侍衛來報,說楊懷新來了。
楊懷新穿了一身墨藍常服,袍角顯皺,下襬溼了一半,看得出他行動匆匆。進門便急切地向楚璃道:“聽說太傅府出事,幾乎傾巢出動進宮求見,臣特來關心。”
“太尉有心了,你身上還不自在,當心點身體,”楚璃讓人看座,“你都知道了,我不再複述,太傅府侍衛長死了,兇手還挑釁地將屍首扔在府前,要是不把這事查個明明白白,怎麼對得起死者?”
“殿下說的對。”
楚璃想起一件事,扭頭問楊懷新:“對了,逃走的那個刺客你找到沒有?”
“哦,沒有呢。”楊懷新隱去一抹笑意,面上帶着同情之痛,心裡卻不知有多得意,“行刺的事臣必會追查清楚,您還讓宴侍衛派人協助,他跑不了的,殿下要務繁多,這些事交給手下人去做便好。”
楚璃焦頭爛額,事情一件壓着一件,事事與她在意的人相關,並且全部毫無頭緒!
她正傷神着,聽見銀面與太傅府管家說話,“我自會給葉成一個交代,敢動我太傅府的人,那幫人是不是活膩了!”
他說的義憤填膺,口氣、語速都與上官燁沒什麼兩樣。
近來太傅很少回府,府中上下全由管家和葉成打理,人活得像失去舵的水手,迷茫不知所以,當葉成被人用極其殘忍的手段殺害後,管家更是慌了神。
如今聽見太傅的聲音,所有委屈與悲傷全部迸發,哭得驚天動地,跪着撲向了銀面:“太傅一定要給葉侍衛做這個主啊!他死得太慘了!”
“會的,”銀面投入地道:“動我上官燁的人,我一定叫他們生不如死!”
“謝太傅大人,謝大人!”管家砰砰磕頭。
說時他齒關緊咬,雙拳狠握,儼然一副又恨又痛的模樣。
楚璃恍惚覺得,銀面是不是真快把自已當上官燁了?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卻激地她心底一陣涼意。
現在時局還算穩定,是時候儘快推進下一步計劃,否則替身身上很可能要出問題。
暴雨加葉成之死,攪亂了上州之夜。
這雨一下便是五日,下得人心情煩躁,道中積水難疏。
第五日夜晚才消停了些。
夜深人靜,無憂獨坐院中毫無睡意,不時有人來到,將一封火漆封口的信件交到他的手中。
他就着檐下的燈籠打開。
是書童陳沖的來信。
陳沖很久不在京中,無憂對外宣稱陳沖已離開自已,陳沖與上官家有仇,而做爲主人卻不能爲陳沖討公道,因此致使陳沖失望出走。
陳沖是一個卑微到會被人忽略的小角色,而這次他揹負的,恰恰是一個極其重要的任務。
無憂讓他帶着幾名信得過的屬下,去查尋衛家人被困的方位。
若想改變受制於人的狀態,向楚璃揭發楊懷新的陰謀,他首要做的事便是確定衛家人的方位,否則他一旦輕舉妄動,對他有再造之恩的衛家將不復存在。
信上倒沒有寫到衛家人下落,而是關於他身世的一些疑點。
陳沖提出在調查無憂身世的那件案子裡,有一個很重要的人從始致終無人提及,那人有些神秘,是境外人員,人稱趙爺,與吳家有生意往來。
說起來,趙爺與吳家有淵源正是從無憂出世那年起,之後雙方生意合作緊密,吳家出廠的紡織品能出銷海外,少不了趙爺的推動,也因此無憂被吳家老太爺視爲福星,萬般寵愛。
而那位趙爺,每次與吳家人做生意,都會選擇無憂生辰之前,如此算來,從無憂一至七歲,年年生辰都能與趙爺碰面,並會送上一份厚禮……
無憂對趙爺的印象不深,只記得他頭髮花白,習慣性地包着頭巾,而七歲生辰見他時他剃了一個光頭,可以說光頭,是無憂對趙爺最深的印象了。
原本,一個生意對象本就不該參與到身世上來,畢竟吳家在未沒落之前生意通達天下,吳家老爺識人無數,爲人和善交了不少朋友。但這位趙爺並不是尋常生意上的朋友。
信上說他是岑國人,在岑國被百姓奉爲活財神,享國師禮遇,而且他做岑國國師已將近二十年了。
看到這裡,無憂身上惡寒。
這麼說,趙國師以國師之身,與吳家七年如一日地保持生意來往,七年來風雨無阻地參加他的生辰宴?
這個國師到底是什麼人?
無憂當即書信一封,讓陳沖將注意力放在衛家人身上,叮囑他萬萬在注意安全。
次日在街上見禮部張侍郎春風滿面,無憂知他博覽羣書,通曉天下事,說話時順便提了一句趙國師。
張侍郎爲人低調,卻是一個實幹家,對各國事宜皆有了解,聽無憂說到趙國師,他一拍腦門,樂顛顛道:“我剛纔還與郎中說過這人呢。”
“如何?”無憂假裝漫不經心。
“你說的這位國師名叫趙琛,爲人低調溫和,卻是個深藏不露的角色,公子有所不知,趙琛從一開始就不是普通商人,他啊,是岑國望族周家的子孫。”張侍郎說得有聲有色,眉飛色舞,丁點不像六十來歲的老人,“岑國周家聽過沒有?”
岑國周家如雷貫耳,地位雖說不如陳國的上官家,卻跟五年前敗於上官燁之手的王家不相上下。
無憂點頭:“自然。”
張侍郎咂咂嘴,“趙琛十歲時認祖歸宗,因周家子孫凋敝,一入周家便被寵上了天,但趙琛脾氣古怪,不僅拒絕改姓,還與周家人疏遠地很,因此沒少受人白眼。這個人啊,可說是奇才,小小年紀頗有生意頭腦,不靠周家人脈,獨身一人在商圈闖出了名堂,受岑國國君接見,也是那一見,國君才知趙琛是周家子孫。因這個,周家聖恩更重,此後多年順風順水。”
張侍郎閒情地揣着雙手,說着頻點頭,“趙琛爲人高傲,和周家關係淡薄,靠自已白手起家,生意做遍天下,可能正因爲太強大,纔會早早厭倦,不僅退出商圈,連朝中事務也愛搭不理的,做一個閒散國師,偶爾跟國君喝喝茶,聊聊天什麼的。”
“哦,確實傳奇。”無憂不上心地應着。
趙琛身份尊貴,無憂如何也沒辦法將他與幼時所見的那位光頭叔叔聯繫,陳沖畢竟人力單薄,莫不是在“趙爺”這個環節上出了差池?
如果陳沖沒查錯,那麼楊懷新當時負責調查他身世,到底有沒有觸到趙爺這一塊?
……
“公子,”張侍郎見他心不在焉,碰碰他的手臂問道:“您今日怎麼想起來提趙琛的?”
“在路上偶然聽人議論,有些好奇罷了。”
掠過趙琛這事,無憂一團和氣地與張侍郎談天說地,一轉眼他愁容滿面。
希望陳沖能找到養母所在。
但願那個光頭叔叔,不是趙琛……
“公子,”無憂正和張侍郎說着話,無憂府一名小廝趕來,在他耳邊輕聲稟道:“公主殿下讓您去一趟,她在摘月樓等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