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景修與韓邀月激鬥之時。
李玄都則是不緊不慢地走在落花臺下的樹林之中,樹林中滿是白雪,無論是地面,還是樹頭,而且還有大雪不斷落下,落在李玄都的身上,使他變成了一身素白。
在樹林的盡頭處站着一名面白無鬚的宦官,身着紅色官衣,頭戴無翅烏紗。
帝京派出了不止一名欽使,死去的崔朔風,正在落花臺上宣讀聖旨的宦官,以及眼前的這名宦官,都是欽使。
李玄都抽出腰間的“冷美人”,拔刀之後將刀鞘隨手插在地面的積雪中。
身材高大的宦官眯眼望着這名年輕人,眉頭微微蹙起。
雖然他不在黑白譜上,但他也是一位歸真境的高手,只是長年身處深宮之中,不爲外人所知。然而此時他發現,自己竟是看不透眼前之人的深淺,不由生出極大的警惕之意。
李玄都橫刀身前,腳步不停,每一步與每一步的間距分毫不差,轉眼間距離這名宦官已經不足十丈。
“亂臣賊子。”宦官冷哼一聲,同樣大步前行。
兩人相遇,沒有任何言語試探,甚至沒有問姓名來歷,直接出手。
一身紅色官衣的宦官一振雙袖,從袖中飛出十餘柄只有三寸長短的桃木小劍,每把劍上刻有篆文的同時,還貼有一張黃紙硃砂的符籙,竟然一出手就是道家符篆派的御劍手段。
不過說到御劍,李玄都纔是行家。
他一刀劈在空處。
此乃“逆劍”,專門斬斷無形氣機勾連。
一瞬間,這些剛纔還氣勢洶洶的飛劍立時失去了靈性,要麼一頭栽到地上,要麼便是搖搖晃晃,像是強弩之末,還有一劍乾脆是沒了準頭,彷彿沒頭蒼蠅。
宦官震驚無比,沒想到自己的得意手段竟是被這般輕描淡寫地破去。更想不通此人到底是何身份,難道是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師?亦或是一位歸真境的強九?
未等他有所動作,李玄都已是得勢不饒人,拔地而起,手中“冷美人”掠出一道璀璨光華。
宦官悶哼一聲,臉色先是變得潮紅一片,然後又驟然變得蒼白起來,緊接着在他胸前的紅色官衣上裂開一道口子,從中噴出一片血霧。
李玄都出現在宦官的身後,伸臂橫刀,有粒粒分明的血珠從雪白的刀鋒上滾落,落在白雪上,砸出一個個小坑。
宦官伸手捂住胸前的傷口,轉過身來,蒼白的臉上滿是驚懼之情。
在帝京的深宮之中,有數萬宦官,其中有的宦官是武道高手或是術法高人,也有的宦官就是普通人而已,平日裡做些伺候人的活計。他是一位歸真境的武夫,同時裡也是御馬監少監,在宮中備受尊崇,平素對於江湖中人也多有鄙夷,哪曾想自己剛剛踏足江湖不久,便遇到了一位真正的江湖高手。
直到此時,他才知道什麼叫江湖風高浪急,說死也就死了。
李玄都一伸手,原本被他插入雪地的刀鞘飛入他的掌中,然後歸刀入鞘,繼續前行。
宦官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竭力運轉氣機,意圖給那個竟然狂傲到將後背留給自己的年輕人致命一擊。
就在他準備出手的時候,一道青芒飛速掠過。
鮮血從宦官的頸間噴濺而出,潑灑在風雪之中。
然後一具屍體撲倒在雪地中,血花呈弧狀飛濺在雪地中,就像一朵朵血梅。
李玄都沒有再將“冷美人”懸掛於腰間,而是帶鞘持在手中。
直到此時,李玄都很是慶幸自己提前來找到了錢玉龍,如果沒有錢玉龍,以他現在的境界修爲,想要救出秦襄,那是千難萬難,不過有了錢玉龍,等同是背靠着錢家這個金陵府最大的地頭蛇,許多事情就好辦了。
就拿打探消息來說,聽風樓是厲害,可聽風樓的範圍是天下十九州,僅就金陵府一地而言,卻是不如錢家這顆根深蒂固的大樹。聽風樓找不出秦襄的所在,錢家可以找出,趙世憲找不出景修的所在,錢家也可以找出,於是在錢家的牽線搭橋之下,景修同意聯手。
此時的落花臺上,一個神色緊張的副總兵來到總督趙世憲的身旁輕聲耳語一句,後者頓時臉色大變。
有身份不明的流民打着青陽教的旗號正在攻打落花臺的駐軍。
可這裡不是齊州,哪來的什麼青陽教,能在金陵府境內有如此能力的,只有錢家。這一刻,他猛地轉頭望向錢家家主。
錢家家主也就是錢玉龍的父親錢一白,作爲金陵錢家的家主,身材修長,當得玉樹臨風四字評價,雖然他如今已經年過半百,兩鬢霜白,但仍不失爲一個能讓女子心神搖曳的俊逸男子,可見其年輕時的美姿容,這種男人就如一壺窖藏老酒,珍藏的時日越長,滋味也就愈發香醇。
錢一白臉色平靜地與這位總督大人對視,問道:“部堂大人,有事嗎?”
按照大魏律制,各衙署之長官因在衙署之大堂上處理重要公務,故稱堂官。一地總督因爲要掌兵權,所以會加兵部尚書銜,故通稱部堂。而一地巡撫因爲加督查院右都御史銜,等同古時的御史中丞,故通稱中丞。
趙世憲盯着他許久,笑道:“沒什麼大事,就是有青陽教的亂黨作亂,不知道錢老闆知不知情。”
在金陵府,錢玉龍被稱作龍老闆,錢玉樓被稱作樓老闆,其他錢氏族人也各自有各自的稱呼,唯有錢家家主方能被稱作錢老闆。
“軍國大事,哪是我一個商人可以隨意置喙。”錢一白卻是不接這個話茬。
趙世憲臉上的笑意漸漸斂去:“錢家有太祖皇帝賜下的丹書鐵券,誰敢視之爲普通商人?”
錢一白道:“祖宗家法,錢家子弟不能參與政事,這是鐵律。”
趙世憲加重語氣:“若是讓亂臣賊子攻破了金陵城,或是劫走了欽犯,錢老闆也不管?”
在長老堂議事之後,錢一白已經知道前因後果,他沒有爲了女兒就去反對長老堂的決定,此時自然不會退讓:“那是部堂大人和三司衙門的事情。”
趙世憲的眼神中透出惱怒的光,定定地望着錢一白。
整個落花臺上一片死寂,只能聽到簌簌的雪落聲音。
突然,趙世憲狠狠一掌拍在面前的桌案上,重重道:“漕幫之人聚衆作亂也是我的事!?”
錢一白眼皮微微一跳,也在身旁的茶几上一拍:“剛纔還是青陽教的妖人作亂,如何又扯上漕幫了?就算是漕幫的人,那也是聽命於河道總督衙門的差遣,若是有漕幫中人鬧事,部堂大人應該去找河道總督理論,關我們錢傢什麼事情?難道部堂大人是想給我們錢家扣上個謀逆的帽子,好謀奪我們錢家的家財?”
錢家與漕幫的聯繫,從來都是在桌子底下,在桌面上,漕幫還是聽命於河道總督衙門,趙世憲在氣急之下以漕幫相逼問,卻是不佔理了。
趙世憲連說了三個“好”字,然後起身環視四周:“不管錢老闆知不知情,如果讓亂黨趁機釀成大勢,我趙世憲要向朝廷獻出這顆人頭,因此,爲了保住我趙世憲的項上人頭,還要請諸位與我勠力同心,共赴時艱。”
“如果有誰執迷不悟,執意要與我做對。”趙世憲將頭上只有一品大員才能戴的忠靖冠摘下,冷冷道:“那麼我好不了,他連同他的家人,一個都別想跑。”
“我趙世憲說到做到。”趙世憲死死盯着錢一白。
錢一白直接起身離座:“如果部堂大人要拿人,儘管來錢家祖宅拿人就是。”
說罷,竟是不看趙世憲一眼,徑自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