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入夜之後,韓藝奉命來到兩儀殿面聖。
“微臣參見陛下。”
“免禮,坐吧。”
李治手往邊上的座椅指了下。
“多謝陛下。”
韓藝行得一禮,然後坐了下來。
李治先是斜目瞧了眼韓藝,似還思索了一下,才問道:“韓藝,你可知朕今日爲何單獨召見你。”
韓藝遲疑片刻,道:“臣不敢妄自揣測聖意,但是...但是臣想臣可能是知道的。”
李治哦了一聲,問道:“那你倒是說說看,朕爲何召見你?”
韓藝道:“應該是有人因畫展一事彈劾了臣。”
李治笑了笑,又問道:“那你又可知道,他們因何彈劾你?”
韓藝點點頭,道:“臣猜測他們是在彈劾臣,舉辦這一次畫展,其實是包藏着種種禍心,比如說,讓大家記住那場危機是依靠臣的變法才挺過去的,又比如說,彈劾臣此舉是針對皇后,大概就是諸如此類的吧。”
李治聽得呵呵笑了起來,問道:“你既然知道有人會因此彈劾你,爲何你還要這麼做?”說到這裡,他笑意一斂,又道:“你可知道,朕認爲他們說得沒有錯,因爲朕也想不到,除此之外,你舉辦這場畫展,還有什麼目的可言?那王蘊圖出身琅琊王氏,與你毫無瓜葛,你堂堂尚書令,犯不着爲他勞心勞力,你更加也不缺那幾個錢。”
韓藝訕訕一笑,道:“臣怕說出真正的原因,陛下會笑話臣的。”
“是嗎?”李治道:“那你倒是說說看。”
“因爲藝術。”韓藝一本正經道。
李治似乎沒有聽得很清楚,問道:“因爲什麼?”
“藝術!”韓藝又再說道,神情是異常認真。
李治愣了半響,突然哈哈笑了起來。
韓藝苦笑道:“臣就知道陛下一定會笑話臣的。”
李治是一邊笑,一邊擺手,這越擺手,就越是忍不住,笑了好半響,才停了下來,道:“朕可不是有心笑話你,只是...呵呵,這藝術從你嘴中說出來,確實容易令人發笑,朕也不知爲何。”
不知爲何?不就是嘲笑我沒有文化麼。真是的。韓藝卻是一本正經道:“陛下,臣雖是田舍兒出身,但一直以來臣對於藝術可都是情有獨鍾,臣來長安做的第一門買賣,不就是話劇麼,那對聯、大劇院、交響曲,不也都是臣弄出來的麼,臣還會填詞作畫,陛下難道忘記,臣還幫陛下畫過一幅。”
李治愣了愣,道:“聽你這麼說來,也還真是如此啊!”
韓藝又道:“臣之所以喜歡藝術,主要就是因爲臣小時候沒有什麼讀書機會,也只能在跑買賣的時候,從一些歌詞、詩詞、畫作上面去自我學習,但是臣真的從中領悟到許多道理,所以這也讓臣明白,許多藝術都是通俗易懂的,從藝術中是可以得到很好的教育,藝術是能夠教育人的。”
這話鋒一轉,立刻將原本搞笑的氣氛,變得正經起來。
李治聽得稍稍點頭,其實他也很喜歡藝術,他也會填詞作曲,很有藝術涵養的,對於這個觀點他是非常認同的。
韓藝又接着說道:“而王蘊圖的畫,更是令臣眼前一亮,因爲它記錄下了歷史,在臣看來,他的畫是具有永久的、超歷史的價值。不瞞陛下,當臣在魏州湊巧遇到王蘊圖時,並且欣賞了他的畫作,臣當時就認爲他的這些畫,都是我大唐的無價之寶,而且是唯一,不可能再誕生一次,這一定要拿出來供大家欣賞,決不能讓這些畫被埋沒。
雖然期間臣考慮過會因其中的一些畫,而受到彈劾,但是臣認爲時間會給出答案的,因爲不會有太多的人會因爲這畫展而提及到臣的功勞,也不會怎麼提及到皇后,因爲這是藝術,是可以感染大家,教育大衆,給予人們反思和思考的,而並不是去針對誰的,如果只是針對某一個人的,那就不是藝術,而是政治。”
李治似笑非笑道:“這不可能吧。”
韓藝道:“敢問陛下,當陛下從史書看到一些奸臣、權臣的所作所爲時,是反思的多,還是會一味的去怪罪他們,亦或者是一味的聯想到之前的那些忠臣?”
李治若有所思,不答此話。
韓藝道:“其實當人們看到曾今的人犯下的錯誤,或者說慘痛的教訓,更多的是反思,尤其是在大唐度過危機,國力還在蒸蒸日上之時,大家不會再去追究什麼,因爲那已經過去了。但是臣認爲,許多沒有身處其中的人,還不能夠明白那場危機給陛下,給國家帶來多大的傷害,唯有真正明白其中的痛苦,纔不會再犯下同樣的錯誤,反思得纔會夠徹底,如果能夠用藝術的方式來表達這些,反而不會具有什麼政治意義,更多的教育。所以,那些畫對於我大唐而言,是利遠遠大於弊。那些來彈劾臣的官員,其實已經說明了這一點。”
李治問道:“這話又從何說起?”
韓藝道:“他們爲何要彈劾臣,其實不是衝着臣來的,而是擔心他們自己,他們害怕這會教壞了百姓,當他們今後犯下同樣錯誤的時候,百姓也會這麼對他們,可見他們已經知道,自己可能會犯下同樣的錯誤,也就是說,他們並沒有從中那場危機中到深刻的反思。但是,這對於陛下而言,是一種潛在的威脅,對於大唐而言,也是一種潛在的威脅,這其實也是臣爲什麼要執意舉辦畫展的原因之一。”
李治問道:“對朕有什麼威脅?”
韓藝問道:“陛下,如果當時沒有制止那場危機,陛下認爲,陛下能夠置身事外麼?”
李治道:“此乃朕的江山,朕怎麼可能置身事外。”
韓藝點頭道:“道理就是如此,大唐乃是陛下的江山,任何破壞江山社稷的做法,其實都是對於陛下非常不利的。而當初那場危機,可不是因爲皇后的政策導致的,而是因爲下面的官員弄虛作假,欺下瞞上,搬弄是非,才導致那場危機的爆發。
但是危機爆發之後,那些官員爲了自保,曾一度將消息給封鎖起來,若是早些時候知曉,也就不會蔓延的如此之快,令國家蒙受那難以承受的損失。然而,危機爆發之後,那些官員是可以攜款而逃,但陛下可是逃不了的,真正從中受到傷害的也是陛下,是國家,是百姓。雖然危機已經過去,但是這個隱患其實還是存在的,也正是這個隱患導致那些大臣來彈劾臣的。”
李治哦了一聲,道:“什麼隱患?”
“掩蓋。”
韓藝道:“其實當初那場危機爆發之前,已經有了很多的徵兆,只不過被李義府他們給掩蓋了下來,如果早一點讓陛下知曉,根本不會鬧到那種地步。這都是因爲大臣害怕被懲罰,結果不斷的隱瞞真相,直到瞞不住爲止,但那時候已經爲時已晚。那些畫都是真實的,而大臣們卻覺得這不能拿出來,其動機與當時的李義府是一樣的,如果這不是一幅幅畫,而又是一場危機的苗頭,那如果他們第一反應還是隱瞞的話,這後果是非常可怕的,臣不想我們再重蹈覆轍。
臣希望借那些畫告訴大家,朝廷是可以非常直面的面對失敗和錯誤,承認這一切,但這並不代表着會失去這一切,恰恰會給人信心,在經歷過這麼大的危機,我大唐兀自是昂然向上,並且比危機之前更加強大,這時候百姓看到那些畫,不但不會對朝廷失去信心,反而會充滿了信心。唯有那些懦弱、心虛的人,纔會對此感到害怕,而他們的害怕,他們的試圖隱瞞,只會害人害己,並且最終一定會連累陛下的,是毫無益處的。”
李治聽罷,沉思良久,突然點點頭,感慨道:“言之有理啊!隱瞞只會令事情越變越糟,勇於面對失敗和承認錯誤,並且改正錯誤,只會令大唐越來越強大,正所謂知恥而後勇,而且事實也已經擺在面前,那場危機並沒有動搖百姓對朝廷失去信心,反而令他們更加信任朝廷,反之,後果真是不堪設想啊。”
說到這裡,他呵呵一笑,道:“其實朕也一直沒有懷疑過你,若因別的事,朕還真不敢多妄下決定,而他們偏偏拿那場危機來彈劾你,這就真是太愚昧了。因爲你若包藏禍心,根本犯不着等到今日,朕當初委以重任於你,並且封你爲尚書令,當時那時機可比如今要好得多啊!只不過朕當時也非常好奇,你爲什麼要舉辦這場畫展,哦,先前,朕還找太子前來詢問過,當時,朕隱隱明白你爲何這麼做,也正是因爲如此,朕更想聽聽你的想法。”
韓藝忙道:“太子殿下真是宅心仁厚,他在畫展上的一席話,令臣、中書令、等在場的大臣都感到非常欣慰。殿下真是像極了陛下。”
李治哈哈一笑,道:“在朕的王子中,太子的確是最像朕的。你且放心,朕會嚴懲那些彈劾你的大臣,他們的私心,朕心裡哪能不明白。”
韓藝急忙道:“臣懇請陛下不要懲罰他們。”
李治一愣,道:“爲何?他們彈劾你,不見得只是在維護自己的權利,多多少少還是有針對你的意思。”
“微臣明白。”韓藝道:“但如果陛下這麼做的話,其實害了微臣。”
李治好奇道:“此話怎講?”
韓藝道:“當初李義府犯了那麼多錯誤,不是沒有人知道,只不過沒有人敢去彈劾李義府,以至於李義府是越發囂張,才犯下如此大的錯誤。他們身爲大臣,向陛下彈劾臣,其實也是他們分內之事,不管是惡意,還是善意的,但如果陛下因此才懲罰他們,將來可能就沒有人敢彈劾臣,那臣可能就會變成李義府一樣,變得狂妄自大,而且臣如今已經是尚書令,這就更加可怕,這也是臣爲什麼一直都不想當這尚書令。”
李治愣了半響,猛然想起,好像韓藝還真的從未說跟哪個大臣去斤斤計較,彈劾他的大臣可不在少數,但是他也從未說去報復對方,而且這不是裝模作樣,因爲他可不是第一日當官,也不是第一回被人彈劾,他是經常被人彈劾,這要是長孫無忌、李義府他們這些人,那決計不會輕易罷休的,雖然韓藝以前經常罵許敬宗和李義府,那只是性格使然,純粹就是打嘴仗,不是生死鬥爭,突然哈哈一笑,道:“要說這爲臣之道,古往今來,朕看也沒有誰比你韓藝還要揣摩的透徹啊。”說到這裡,他頓了頓,又道:“要論胸襟,只怕也難有人能夠勝得過你。”
韓藝呵呵道:“陛下過獎了。”
李治道:“那你認爲,朕該如何處理此事呢?”
韓藝道:“無爲而治。”
李治一愣,隨即哈哈笑道:“好一個無爲而治。”頓了頓,他又道:“其實朕也很想去看看那畫展......。”
韓藝忙道:“若是陛下相信微臣的話,微臣可以將一些微臣認爲具有歷史意義的畫卷給陛下送來。”
李治的眼睛不是瞎了,只是時好時壞,而且不能久看,所以只能將畫送到宮中來,隨時供李治鑑賞。
李治笑着點點頭道:“那就依愛卿所言吧。”
“多謝陛下諒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