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談了一會,都覺得甚爲投契,誰都不擺架子(要說架子,只怕失去武功的唐方要比花點月更大),誰都沒有架子。不過,從開始到現在,花點月只是談笑,並沒有站起身來。
“聽說在一風亭比暗器,”花點月有時像是在看人,又像不是在看人,有時像是在看人,又不像是在看人,“你輸了就哭了是不是?”
“傳言真可怖!”唐方忿忿的說,“我流淚是因爲不公平,後來因生氣自己那不爭氣的淚,越氣越哭。”
花點月笑了:“自己不妨流淚,不可以讓這世間流淚。”
“這世間流不流淚可不關我的事,”唐方倒滿有興趣的觀察他:“你志氣倒是不小,難怪當上‘五飛金’的老大。”
“山高月小,志大才疏;”花點月笑了起來,“水落石出,打草驚蛇。”
唐方奇道:“後面兩句是什麼意思?”
“沒有意思,後面兩句,我是在罵自己。”花點月忽然側了一側首,問:“你在舔舌頭?”
唐方一怔,隨即爽朗地道:“是啊,我有點口渴。噯,你眼力也不壞嘛。”
花點月只問:“脣上的胭脂一定很好吃的了吧?”
唐方又是一怔,“好不好吃,與你何干?”
花點月道:“如果好吃,我就要試上一試。”
話一說完,他就飛身而起,右手食指迅疾的沾一沾唐方的脣,然後已回到原來的座位上,全似沒有動過一般。
唐方知道,就算她武功未失,就算施展“燕子飛雲縱”,也躲不去花點月這來去如風,倏忽如神的一點。
只聽花點月說:“你的胭脂有酒味。”
唐方憤笑:“對一個失去還手能力的女子,你這樣出手實在不配當大當家。”
“其實當不當大當家我都無所謂。”花點月說,“不過,你的武功倒真的沒有恢復。”
唐方哂然道:“要是恢復了,我早已向你動手了。”
花點月笑道:“你會是我對手麼?”
唐方冷笑道:“天下那有必贏的戰鬥?有時打不贏,也要打。”
“好,難得你武功全失,英氣仍在!”花點月拍一拍他身側的酒撮子,“你渴了,這是三缸公子送我的酒,好酒,你也來喝幾杯吧,沒有毒的。”
他斟了一大杯,然後慢慢抓住酒杯,牢得像抓住的是一條魚,然後徐徐倒進嘴裡,甚至連酒流入他咽喉之聲也依稀可辨。由於他喝酒太過謹慎,彷佛那也是一種謹慎的酒。
唐方轉身使走:“我不喝。”
花點月放下了酒杯,有點惋惜的說:“這樣好的酒你都不喝。”
唐方道:“我不喜歡便不喝。”
花點月問:“你還是介意我剛纔對你忽使的那一招麼?……我不是不尊重你……我是有苦衷的。”
唐方冷然道:“我看不出有什麼苦衷。”
花點月微嘆,欲言又止。
“我的命是你們龔頭南莊裡的人救的,毒也是你們解的,我特別來拜謝你。”唐方說,“現在已拜謝過了,就該拜別了。”
花點月道:“你……你還會再來看我吧?”
唐方笑了。
嫣然。
“反正我一時三刻還好不了,”唐方說,“我還在莊裡,你是莊主,只要你一高興,你隨時都可以來看我的。”
她是個剛烈的女子,但從來都不記仇。
她煩惱得快,但開心得更快。
──何況,一身絕技的花點月並沒有對現在一無武功的她做過什麼太過份的事。
──做人能記恩的時候,何必偏要記仇?
所以唐方脾氣雖大,但很溫柔。
她那一對柔弱無骨的肩膀,對擔當大事一向舉重若輕,更重要的是,她懂得教人開心,也懂得讓自己開心。
荷塘的蓮花又盛放了,似都忘了五十二天前的摧毀。流水流入荷塘又吸入水槽再自龍首注入荷塘,就算別人不知,但唐方知,荷上的蜻蜓得悉,塘中的魚兒也知悉。日子天天如是。快入暮的時候,夕陽下得比任何時候都快,甚至要在湖外山邊疾墜下去,發出“斐”的一聲,然後有隻吃飽就愛睡的懶貓會伸懶腰打了個呵欠。天天如是,日日如常。晚上的流水流得比白天快速一些,水裡一些蝌蚪、孑孓都比較活躍了,偶爾塘裡的魚會遽冒上來吐-個泡,像禁宮裡一個嬪妃在偷偷嘆了一息。天天如是,日日如此。三缸公子溫若紅來給她探病,唐拿西常來鼓勵她多練習暗器,不能因功力不濟而荒疏了,雷以迅過來看看她,像看一隻他一手養的鳥雀,然後不表示不滿意也不表示滿意的就負手去了。每日如常,每日如斯。她仍有給窺視的感覺,好像體內有着另一個人,監視她一舉一動,今天一不高興就吃掉她半個內臟,然後明天一個高興時又吐出一顆不屬於她的心。日子天天如是,毫無新意。她的體力,算是一天比一天恢復了,但病卻似一日比一日更重。她想回家。她很想回家。但她病沒好,廿四叔當然反對。她也自知病成這樣子,恐怕也走不出這些月門、迴廊、荷池、花圃,她有點覺得這像是一場幽禁,但她又不忍誤解要幫她的人之好意。天天如是,歲月驚心。她閒時無聊,看着一隻螞蟻,從階前爬到假山之後,好像跟着她就可以回到蜀中唐門,或者她會把她的音訊帶到浣花蕭家。天天如是。
其問她也和花點月見了幾次面。
──幾次都是花點月來找她。
她和花點月很談得來。
花點月是個很奇怪的人。他好像熬過許多事情,所以好看得卻有歷盡滄桑的感覺,但其實他還很年輕。
她更不明白從花點月住的“活房”自己住的“移香齋”那麼近,花點月卻爲何還是要乘座輿來?
“你會病好的,”花點月常常安慰她,“事情壞到了盡頭,就是好的開始。”
“爲什麼事情壞到極點了,不也照樣壞下去呢?”唐方反問他:“你怎麼知道否極一定就會泰來?”
“因爲這樣想,就會對自己好一些。”花點月的回答很坦誠,“凡是對我們心情有幫助的事,不妨多想一些。”
唐方只好想自己明天就痊癒了。
──那時,她就可以縱身越過荷塘、越過柳枝、越過圍牆……回到她那小小的江湖,大大的天下去……
這樣想的時候,一面哼着首小調,她的眼睛也注目向遠處。
──這樣一看,她纔看到遠處假山後有一個人也在看她。
眼神很奇特。
這人讓唐方覺得有些眼熟。
──卻似在哪兒見過呢……?
這人看着她,眼神快要給毒啞了似的,吞吞吐吐着一些奇怪的訊息。
然後,他捂着臉容向她伸了一伸一隻手指,就轉過臉去,就像完全沒看見過她的樣子。
──他不是那次在一風亭敗給自己的那個人嗎?
──他伸手指幹什麼?
──真是個怪人!
唐方也沒細想,過了不久之後她就忘了這個人。
可是,這剎那間的相遇,卻教徐舞怎生得忘?
……那天,自唐拿西着人扶走唐方之後,他就茫茫然像給抽去了魂魄,無枝可棲,無可適從,直至有人喚他:“徐少俠。”
──徐少俠……?
他費了好大的動,才弄清楚原來對方叫的是自己。
喚他的人容色淒厲,但腮邊也有一雙酒渦。這酒渦跟唐方是一樣的,只不過,她綻在唐方臉上,像漩渦裡一個美麗的夢;掛在這老人頰邊,就像樹幹上的兩個痂瘢。
徐舞定過神來,問:“閣下是……”
那老人道:“我是唐悲慈。”
唐悲慈名動天下,暗器手法,出神入化,武林地位,也非同小可。據說,近年來,能直接受命於唐老太太行事的人,唐悲慈是極少數中的一個。
徐舞沒精打采:“可是我不認識你。”
唐悲慈道:“可是我們卻認識你。請借一步說話。”然後他加了一句:“是有關唐方的事。”
這最後一句話,完全打動了徐舞。
徐舞跟唐悲慈走到一風亭後山的屏風巖下,唐悲慈身後還跟了一個眉目英朗、鼻子又高又勾又削又挺的年輕人。他下巴有一抹刀痕,看去還有點俏麗。
唐悲慈說:“他是犬子,叫催催,輕功還練得不差。唐方練的是‘燕子飛雲縱’,他練的是‘燕子鑽天’,都曾得過老奶奶親自點撥的。”
徐舞壓根兒就不喜歡任何人跟唐方有任何相似之處,包括這老人臉上的酒渦──只不過,他知道唐方一向對唐悲慈都很敬重,所以纔會耐心聽他說話,然後還等他說下去。
“他的輕功好,所以他跟了你很久,你都不知道。”唐悲慈說,“連剛纔你用厚布裹着手拾起擂臺上那柄斧頭的舉動,也都落在他的眼裡。”
“我不知道一直有人釘梢着我。我不以爲自己是這麼重要。幸好我也沒做過對不起人、見不得天日的事,也不怕人跟在後頭。”徐舞冷笑,“我把那沾毒的斧頭保存起來,是不想唐家獨門暗器就扔在那裡,萬一讓江湖上宵小之輩借斧傷人,可是害了唐姑娘清譽。如果你們索回,我奉上就是。”
“你千不要誤會,”唐悲慈說,“我們找你,是因爲唐方遇難。”
“剛剛唐姑娘就在這兒受了傷、中了毒,我就在這裡,”徐舞說,“我怎會不知道。”
“不,我們是來遲了一步。”唐悲慈沉重的語氣簡直落地作雷鳴,“唐方落在那幹人的手上,纔是真正的遇難。”
徐舞這才吃了一驚。
一大驚。
“你是說……”
“是。”唐悲慈一字一句的道:“唐拿西他們,纔是真正要害唐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