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情趣
看到洛神那個諱莫如深的表情, 師夜然習慣性地輕輕皺了下眉,不置可否。
之前醫生們已經給她打過電話了,對於下午手術室裡發生的情況, 已經完全瞭解。當時那個麻醉醫生在電話裡向她彙報時,嗓音幾乎一直在發抖, 她就明白,眼前這個女人, 實在太過棘手。
能讓師夜然覺得棘手的人, 貌似也沒幾個。
於是這簡單的“棘手”一詞中所涵蓋的難度係數, 可想而知, 有多高了。
洛神就站在師清漪身側, 靜靜地看着師夜然, 師夜然也同樣看着她。
兩個人卻都不說話。
這種氣氛太過冷寂,讓置身其中的師清漪感覺到有一種微妙的不適應。
空調的溫度似乎被調得很低,師清漪擡起左手攏了攏軟薄的睡衣,開口打破這種寂靜, 對師夜然道:“明天, 我們會轉院。”
她說得很直截了當,也很平靜。
師夜然眼中閃過一絲不悅:“你覺得這裡哪裡不好?環境, 醫生,護士,還是看護的?”
師清漪垂眸,突然笑了:“如果我說,那些醫生, 護士, 看護人員不好,你難道要辭退他們?環境不好, 你是不是就要將這間醫院給拆了,嗯?”
師夜然面上略微怔住。
讓師夜然怔住的,是師清漪嘴角的那抹笑。
師清漪很少會這麼笑,涼涼的,讓人覺得此時此刻的她,根本無從捉摸與掌控。她已經離開師夜然五年了,一個人獨立地住在外面,經過時間的洗滌與鍛造,羽翼豐滿,萬里長空任她遨遊,師夜然再也無法抓住她。
甚至連靠近她,都有難度。
而只有眼前這個名叫洛神的女人,這個不知道從何而來的神秘女人,站在師清漪的身邊,看起來纔是那麼的融洽與妥帖。
這世上彷彿只有她們兩個,纔是一體,融於同一個世界,同一個時空。
就在師夜然不語的時候,洛神低低和師清漪說了句:“我出去下,有點事。”
聽洛神說要離開,師清漪覺得有點奇怪。
下午是洛神提出要在這間醫院裡住一晚的,目的不過就是想見見師夜然,師清漪以爲她會和師夜然說點什麼,誰知道她也就見面時說了那麼一句,就準備出去了。
心裡疑惑,師清漪卻還是點頭:“嗯。”
洛神面色平靜地朝門口走去,經過師夜然的身邊時,墨色眸子往師夜然臉上滑了下,眸光寡淡。
師夜然餘光瞟到了,表情如掛寒霜。
洛神出去,將病房的門帶上,同時也帶走了幾分隱藏的暗涌。
師清漪轉過身,坐到牀尾處,說:“不坐嗎?你幾乎忙了兩天兩夜。”
師夜然臉色這才稍微緩和了些許,走過來,坐在師清漪旁邊,一言不發。
師清漪沒看師夜然,擡起頭,琥珀色的眸子看着虛空的地方。病房裡雪白的燈光落了滿身,柔光塗抹在她的睫毛上,熠熠地晃着光,這讓她看起來比剛纔要柔和了許多。
看了一會,她似乎嘆了口氣,低聲說:“今天你爲我做的這一切,我很感激,記在心裡,不會忘記。”
師夜然也和她一起,看向同一個方向,眼眸黑如點漆:“我並不是爲了讓你記在心裡,也不是爲了讓你感激我。”
師清漪道:“是,你當然不是簡單地爲了這些。你有其他的目的,雖然我不知道那是什麼。”
“你說得我好像很功利。”
“難道不是嗎?”
師夜然沒有接師清漪的這句反問,而是輕而冷淡地說道:“明天,你可以轉院。不過你要告訴我,打算轉去哪裡?”
“我朋友那裡。”
“雨小姐嗎?”
“是。”
師夜然撩了下發絲:“很好。現在你都有這麼信賴的好朋友了,而且,還是兩個。”
說“兩個”那裡,特地加重了語氣。
雖然表面上是說的兩個好朋友,實際上,師清漪知道她是在偏重指代洛神,不由道:“洛神是我很特別的一個朋友,你不要在她身上動心思。我知道你在調查她,可是你查不到的,別白費力氣。”
“特別的朋友。”師夜然側過臉來:“有多特別?”
“你該回去了。”師清漪沒有回答師夜然,而是近距離地看着她的眼睛,說:“你眼角的妝化了,應該回去洗個澡,好好休息纔是正理。我記得你以前,不會這麼不注意自己的形象的。”
這句話似乎起到了某種作用,師夜然擡手,將目光收回來,揉了揉太陽穴,跟着站了起來。
“明天轉院的手續,我會安排。”師夜然撂下這一句,就要推門出去。
等快走到門口的時候,師清漪在牀尾低聲道:“晚安。”
師夜然要去擰門把的手,陡然懸在半空。
靜了幾秒,她回過頭,聲音略略變得溫潤了:“晚安,阿清。”
門被輕輕帶上了,洛神也一直沒有回來,不知道去做什麼了,師清漪感覺病房裡開始變得空曠冷清,她便起身給自己倒了杯熱水,左手端着杯子,一口一口,開始慢慢地抿。
師夜然穿過長長的走廊,走到電梯處按鍵,等了一陣子,電梯門開,師夜然面無表情地走進去。
她隨手按下要去的一層,剛轉過身,就看見一隻漂亮的手搭在了電梯內的開門鍵上。
眼前女人眉心一點殷紅硃砂,黑髮繾綣,雙瞳沉靜,被電梯裡的光燈照着,修長的身影投在了電梯這方狹小的空間裡。
師夜然臉色僵住:“……”
洛神來得這麼悄無聲息,動作輕如鴻羽,沒有人能夠發覺。師夜然不清楚她是什麼時候跟過來的,可是轉念一想,就明白她一直在等着她。
在一個師清漪看不見的地方,恭候她。
“如果你會殺人。”緩和了片刻,師夜然看着洛神按住開門鍵的修長手指,道:“我想我會立刻死在這裡,而且死前也不會知道,究竟是誰殺了我。”
洛神看似柔和地牽出一個笑意:“我從不殺人。”
開門鍵一直被按住,電梯保持靜止狀態,此時此刻,除了電梯這裡的兩個,走廊上再沒有一個人影。
師夜然蹙起纖細的眉,打量着眼前這個模樣超凡脫俗的女人。
這女人太美,也太奇怪,就像是一柄冷冽又剔透的古劍,獨特到不屬於這個現代社會。
除了身份證上她的名字,她的生日,以及她那個明顯屬於師清漪的家庭住址,其他的一切,都無法查到。
“你究竟是從哪裡來?”師夜然問她。
洛神淡道:“從很遠的地方來。”
師夜然說:“來做什麼?”
“找人。”洛神答。
師夜然感到呼吸有些壓抑,聲音跟隨壓低,臉上卻依舊是冷淡的:“那,找到了麼?”
洛神淺笑道:“找到了。”
“找到了,然後呢?”師夜然攥緊手指,幾乎有了一種被追債的錯感。沒錯,眼前那個女人,就是來討債的。
“和她在一起。”洛神聲音清冷,卻又透出一股柔韌。
說完,又補充一句:“多謝你們顧看她。我不在的這些年裡,她終究也不至於孤零零的一個人了。”
師夜然聽完這句話,臉上雖然面無表情,心中卻已經卷起無法控制的波濤。
只有她自己知道,師清漪當初究竟是怎麼進入師家的。當年的那些人,有些人死了,永遠閉嘴,剩下的活着,也嚴守口風。
當大家一起編織一個謊言時,世界上便再沒人會知道那個秘密。
而眼前這個神秘的女人,她如此隱晦的一句話,就將這層窗戶紙戳破了。
“從現在開始,我要將她收回。”洛神擡了擡眸:“雖然我暫時還不知曉,你們收養她的目的是什麼,但我不希望你們那所謂的目的,對她有半點不利。”
師夜然看着她的眼睛。
“否則——”洛神薄脣動了動,冰雪般的神色睨過來的同時,鬆開按開門鍵的手指,卻又不再說話。
電梯門緩緩閉合。
洛神那張雅緻昳麗的臉,一點點地被電梯門遮掩了。
“晚安。”電梯門完全關上,這是她說給師夜然的最後一句話。
攝人的冷壓消散,師夜然彷彿有些撐不住,高跟鞋輕輕往後挪了一步。
電梯一層一層地往下落。
師夜然一個人站在這個封閉的空間裡,漆黑長髮垂了部分在肩頭,臉色沉得可怕。
出了電梯,走到停車位,師夜然拉開黑色跑車的車門坐上去,發動後,一手搭在方向盤上,另一隻手按了一個號碼出去。
電話接通,師夜然聲音冷淡地吩咐:“通知下去,那個女人,不用再查了。”
電話那頭的男人雖然疑惑,可聽到師夜然的話,也不會再與她質疑,恭敬道:“是。”
“寧凝那個女人呢?”男人見師夜然沒有再表示,又斟酌地問一句。
“放了。”
“就這麼放了嗎?”男人這回有點猶豫:“她身上也許還有價值。”
“留下她,對我們毫無價值,放她回去,他們那邊纔會有所反應。被主人放出的獵犬,就算沒有捉到狐狸,反而惹了一身騷,也是會垂頭喪氣地回去找主人的,只是不知道她的主人,到時候會怎麼對待她這只不中用的獵犬。”
“明白了,師總。”
通話結束,師夜然的跑車駛入了夜色之中。
病房裡的師清漪慢慢喝完一杯熱水,又過了一陣子,洛神這纔回來。
師清漪笑道:“你去做什麼了,這麼久的。”
“有點事。”洛神眼裡柔和。
“你在外面的時候,有看見……她嗎?”師清漪指的自然是離開的師夜然。
“不曾。”洛神表情平靜又純善:“她甚時候走的?”
師清漪看到她那個表情,在心中琢磨了片刻,才道:“走了有一段時間了。”
洛神輕輕點了下頭,對這句話不置可否,而是說道:“時辰不早了,早些歇息,我先去洗漱。”
“你一個人,可不可以的?”師清漪叫住她。
洛神停下腳步,看着病牀上的師清漪,目光又滑向她的右邊手臂,含笑道:“你這般,也要來幫我洗麼?”
師清漪臉微不可覺地燙了下,一時之間又對自己手臂受傷的事情感到無奈與鬱悶起來,嘴上說:“那你自己小心一點,不要讓水沾到了傷口。”
“嗯。”
洛神去浴室清洗,師清漪在這邊調整完空調溫度後,縮進了白色薄被裡,考慮到凌晨要起來,她又拿起手機定了個鬧鈴。
等洛神洗漱完出來,就見師清漪坐在牀頭,左手捏着一本書在那打發時間。
“熄燈了。”洛神換了身輕軟的衣服,走過來,將師清漪的書拿掉。
眼睛有點乾澀,師清漪勉強眨了眨,又點了下頭。洛神把病房裡的燈關掉,病房裡頓時被黑暗籠罩,只有窗臺處隱約地透了些外面的斑斕光點。
衣料與薄被摩挲,發出窸窸窣窣的輕微聲響,洛神一個人睡到了另外一張看護牀上,中間與師清漪隔了一段距離,不遠,卻也不近。
師清漪一個人筆直地躺着,睜開眼睛看向黑影朦朧的天花板。
身體不能胡亂翻轉,可是思緒翻來覆去,根本無法睡着。
隔壁洛神睡覺時也是悄無聲息的,夜色覆蓋而下,這女人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被遮掩了。
在病牀上躺了許久,師清漪幾乎產生了某種恍惚又失落的錯覺,那就是洛神此時此刻,真的是在她身邊嗎?
她在她的身邊,卻看不到她的模樣,也聽不到她的聲音。
這種不確定的飄忽感令師清漪感到不大舒服。尤其是她不久之前纔在古樓裡經歷過生死,現在陡然之間又迴歸到平靜的日常現實中,飄忽感與夢幻感就更明顯了。
“洛神。”師清漪有些按捺不住,試探性地低聲道。
“嗯。”洛神在不遠處迴應她。
很簡單,卻很溫柔的迴應。
師清漪莫名地感到心安了,繼續道:“你很困嗎?”
“你不困麼?”洛神只是輕聲反問。
“我……我有點睡不着。”師清漪誠實地道。
“是麼?”黑暗中,洛神好像是在笑:“那我說個故事與你聽。”
“催眠的故事?”師清漪有點想笑。
很難想象,像洛神這樣的女人,還會說睡前故事的。
洛神道:“我們古時的故事,聽不聽?”
師清漪心情愉悅,笑道:“那你說。”
洛神聲音清寡地開了口:“唐懿宗年間,有位秀才入京趕考,途徑一處客棧。那秀才正飢渴睏乏得緊,便向掌櫃要了一間房,剛巧,亦是最後一間房。那房間是雙人榻,分置左右,秀才用過飯,早早便上榻睡了。”
洛神頓住。
師清漪聽得有些迷惘,莫名覺得這故事有點怪怪的味道在裡面,不由說道:“然……然後呢?”
洛神接道:“睡到半夜,秀才覺得喉中乾渴,便起了身。他睡的是右邊的牀榻,坐起來一看,就見左邊那榻上,端端正正地坐了一個人。那秀才本就是一人住的,此番多了一人,甚爲不解,開口問道:‘你是何人?’”
師清漪突然感覺心裡有點抖。
洛神繼續道:“那人卻不說話。秀才心中有些惱了,下得榻去,卻聽牀邊那人低低道:‘你爲何要睡我的牀榻。’秀才走近去看,發覺那邊牀榻處,分明又空無一人了。”
師清漪:“……”
果然預感沒有騙她,這睡前故事,是……鬼故事向的。
洛神聲音幽幽的:“那秀才大駭,一人捲了被衾,徹夜無眠。及至清晨,秀才將昨夜怪事說與掌櫃聽,掌櫃這才言辭閃爍道:‘右邊那席榻,曾經死過一個住宿的趕考秀才。’”
洛神的聲音實在清幽極了,低而空靈,在半夜裡說起這種故事來,簡直就是無法抵抗的大殺器。
師清漪本來膽子很大,對鬼神故事從不放在心上,不過現在四周黑漆漆的,洛神又開始沉默,氣氛就開始變得微妙起來了。
再加上這地方是醫院,醫院每天都有人在病牀上死去,本來就是怪事多,陰氣重的場所,於是那種涼颼颼的感覺就越發明顯。
更要命的是,這個病房裡也是兩張牀。
師清漪還好巧不巧地,睡在右邊那張上面。
……太應景了。
……太要命了。
“你不是要說催眠故事的嗎,你看看你剛纔說了個什麼……說了什麼東西呢。”師清漪輕聲抗議。
“我甚時候說了我要說催眠故事?我只是說,我要說個故事。”洛神淡道。
師清漪:“……”
洛神道:“我睡了。晚安,清漪。”
四周重新陷入一種死寂狀態。
師清漪躺屍一樣繼續躺着,想翻個身,卻又不敢,心裡那種被抓撓的瘮人感覺反而越來越深。
糾結了很久,師清漪掀開薄被一角,說:“洛神,我覺得有點冷。”
“冷的話,便將空調關了。”
“可是關了空調,我又會覺得熱的。”師清漪聲音變得軟糯起來。
“所以?”
師清漪將薄被完全掀開,摸索着找到拖鞋穿上:“……所以,我決定和你睡。暖和些。”
黑暗之中,女人輕輕地哧了一聲,不用說,愉悅到極致。
“……笑什麼。”師清漪挨着洛神那邊的牀坐下,伸出左手摸到她光潔的臉,悶聲道:“壞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