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案上呈重疊之勢的二人同我對視一陣,果斷將對方放開,跳到一邊清嗓子的清嗓子,抖袍子的抖袍子。
我望着兩人面上不大自然的神情,驟然覺得如此打攪他人好事,委實是個不厚道的做法,趕忙退出兩步,訕訕道:“你們繼續,呵呵,繼續。”
正準備順手將門關上,八皇子已略顯倉皇地從房內走出來,淡淡道:“不用了,我還有些事要處理,就不久留了。”
我愣了一愣,果然是壞了他的興致麼?這下可好,十萬兩白花花的銀子也捐出去了,卻沒撈着個好,還將八皇子與十三公主一同得罪了,真是得不償失。
他走出兩步,又回頭神色複雜地看我一陣,看完對蘊華道:“好自爲之吧。”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一頭霧水,眼睜睜地看他走出院子,趕緊追上去:“八皇子,怎的也不用了午膳再走啊?”他沒理我,我又道“誒,那您慢些走,我送送你!”
那廂八皇子仍是沒停下來的意思,這廂我卻被蘊華拉住。估摸是因方纔那一幕心中有些芥蒂,他頗心虛地看我一眼,聲音都小了幾分:“你幾時來的?”
我心急如焚地看了眼外頭,被他這麼一拉,八皇子都走得沒影了,嘆了口氣說:“將將才來,什麼都還沒來得及看見。”
他半天沒講話,我望了眼外頭,又回過頭來看他,生怕他不信,趕忙解釋道:“千真萬確,能見到方纔那一幕我已經很滿足了。”但畢竟斷袖這種事在黎國還沒有得到普及,至今仍是道德世俗所不許,怕他感到自卑,又道:“不過你放心,我並不排斥斷袖這碼事,也絕對不會將今日之事說出去的。”
他呆了一陣,又看我一陣,突然轉過身去猛咳。我望着他憋得通紅的兩個腮幫子,甚好心地繞道前頭去幫他順氣。他吞了兩口唾沫,艱難道:“無、無妨。”
我無語地望着蘊華,講個話都能讓口水嗆到,多麼倒黴的孩子啊。
……
午膳過後,收到封太守府的急函。我拿着帖子在門口照了一照,立馬憤慨地爆了句三字經。
信上說:“爲彰顯永豐錢家擲銀子之大義,特邀錢府派出代表於臘月初三與官方同行,至青州邊界逐一發放賑災糧餉及救濟金。”
這不是要人老命麼!現下里正是臘月寒冬,外頭又是冰雪連天,就算是終日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戶都曉得在家歇着,我們錢家捐了十萬兩白銀,好處沒撈着一分,竟還攤上這麼個苦差事。真讓人舉頭望明月,把酒問青天哪!
文昊不明所以地奪過信函,擡眉看我一眼,又低頭去瞅那幾排龍飛鳳舞的霸王指示,瞅完立馬將信件撕了個稀巴爛,一面仍在地上猛踩,一面朝立在一旁的丫鬟道:“誰也不準掃,誰也不準掃!以後本少爺每日都要踩它一回!”
我看着活蹦亂跳的文昊想,青州邊界寒冷貧苦,這一去起碼要個四五天才回得來,如今又是雨雪天,路上免不了會遇到種種天險,錢家上上下下就剩他一個男丁,定是要好生保護着。我本就是個一無所有的人,若不是被錢家所救,恐怕還活不到今日,這個苦差自然是該我去。
當我將這個想法告訴文昊,立馬遭到他斬釘截鐵地反對:“此去路途遙遠,你一個女子,如何讓人放心得下?我若讓你去,就太不像個男人了。”
我想,這恐怕是他說過最具男子氣概的一句話了,立刻感慨萬千。
他又道:“你想想看,那太守大人怎的突然想得這般周到了?其中定有蹊蹺。”
我進屋朝爐子里加了幾塊碳,嘆息道:“定是因爲我今日將那十三公主和八皇子得罪了,他們才故意整個苦差事來消氣罷。”
他快步踱到椅子上坐下,憤然道:“太過分了,太過分了!那兩個皇族子弟不僅心胸狹隘,還仗勢欺人,素錦,你可千萬不要上當。”
我看了陣外頭嫋嫋娜娜的落雪,打了個哆嗦道:“俗話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你嫂嫂我身子骨向來結實,不就是冷了點麼?此去不僅能讓他們順了這口氣,還能撈上個大善人的好名聲,其實也挺划算的,我就當出去遊山玩水了。”說完覺着語氣有些生硬,又在後面加了個‘呵呵’。
文昊將信將疑地看我一眼,道:“那我隨你一道去罷,有好處可不能讓你一個人撈了,正巧我這些天也沒什麼事做。”
我奇道:“眼前不是年關了麼?怎的會無事可做?況且,留下蘊華一人在府上,你放得下心麼?”
他怔了一會兒,道:“非常時期有非常之計劃,經我多日觀察,那蘊華也不像是壞人……”
我打斷他:“你這麼捨不得我,該不會是有什麼別的心思吧?”
文昊拍案而起,伸出根手指顫抖道:“錢素錦,我好心想保護你來着,你竟把我想得這麼齷齪!”
我沒理他,只低頭看着爐子發愣。新添的銀碳漸漸被燒作火紅,重重疊疊,像極一塊塊剔透的晶石,火苗竄上來,不時發出一陣噼啪聲。
他與我對峙一陣,大約是被逼得沒有辦法,不得已軟了聲氣:“你去就你去,反正蘊華那廝也是定然要跟去的,再加上那四個護衛,你的安全應該不成問題了。”頓了頓,他又道:“只是路上好生注意着,別被他吃了豆腐去。”
我說:“這個你不用擔心,他對女人根本沒興趣。”
文昊詫異道:“什麼意思?”
我想了想說:“這事我本來承諾過不說出去的,但念在你我相處七年的份上,不告訴你顯得不大義氣,我若告訴你,你可千萬別說出去啊。”
他頗激動地點了點頭。
我對文昊招了招手,他極配合地湊過來,我輕聲道:“我告訴你啊,那蘊華與八皇子是對斷袖。”
話音剛落,他還沒做出反應,背後有人及時地倒抽了口涼氣。
我跟文昊齊齊回頭將她望着,那小丫鬟惶恐道:“我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沒聽見。”說完撒着腳丫子跑了。
文昊挨着我在軟榻上坐下,伸了脖子問我:“你是如何知曉的?”
我將今日發生的事說了一遍。
他不可置信地將我望着:“你該不會是看錯了罷?他們二人有沒有可能是在打架?”
我斜他一眼:“你沒看見八皇子將將見到蘊華時的那個親熱勁,我可是看見的,兩人抱完左邊又抱右邊……況且,我將這件事說出來時,蘊華也沒有反駁。”
文昊倒抽一口涼氣,恍然道:“難怪八皇子才走不久他便被召過去了,那送信的小廝還說是十三公主請他去的,原來是個幌子!”
我贊同地點了點頭。
……
蘊華直至天黑都沒回來,而我已準備好行李,預備明日一早出發。
望着門外愈下愈深的雪,眼皮突然跳得厲害,總覺得會出點什麼事,卻又拿不準到底會出什麼事。早早爬上牀,卻一夜輾轉,心中惴惴不能安眠。這個狀況一直延續至寅時,這才迷迷糊糊入了睡。
卻不想入睡之後大腦仍是沒能得到安歇,我接連做了兩個夢。
第一個夢見文昊。我夢見他神色黯然地坐在牀邊同我講話,絮絮叨叨講了一籮筐,像是十分傷感。遺憾的是,待清早醒來時卻只斷斷續續地記得幾句。他說:“你那算賬的本事真真不濟,每每算完我都要將賬本子偷出來……我一貫曉得你的性子……但那又何妨,只要你活得順遂快活,我便無甚所求了。只是,你怕是留不久了罷……”
第二個夢的場景在一座龐大的庭院之中。院中栽了一堆堆梨樹,尚未發芽,卻開了滿枝的繁花。有漫天白雪落下,或飛翔,或盤旋,似飛揚的蒲公英,嫋嫋娜娜,不息不止,漸漸掩住了滿園的梨花,將整座庭院織成一面白網。我穿了身單薄的白衣,不知爲何,卻滿是泥濘,迷茫地立在飄飄灑灑的白雪之中。景緻翩然旋轉,我被網縛其中。推開一道又一道的門,卻似身在迷宮,永走不出這冰冷雪城。
我心下惶恐,一面在院中奔跑一面大聲喊人。恍恍惚惚聽得有人講話,卻無論如何也辨不出方位。也不知跌跌撞撞奔了多久,面前出現一道極厚的城門,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輕輕一碰,它卻‘吱呀’一聲自己開了。門內春暖花開,北燕歸巢,有和煦的風拂過面頰,我一眼望見立在中央的黑袍男子。他背對着我,像是在嘆息什麼。我喚他一聲,卻不曉得喚的個什麼名字。他緩緩轉身,回過頭來看我,卻在即將看清他是誰的瞬間,聽見一聲雞鳴。
我從牀上坐起來,悲憤咆哮道:“誰養的雞,全殺了拿去醃臘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