蘊華並不打算尋回失散的護衛,說是跳崖前已留下暗號,他們到時自會前來會和。
而我卻極想找到失散的家丁。倒不是因爲走前沒留下暗號,怕他們不懂得如何跟我會和,而是怕他們回府後將此事鬧得沸沸揚揚,引發不必要的擔心。但這懸崖太過陡直,一眼望不到頂,是個易墜難爬之勢,以蘊華的輕功也毫無辦法。況且也完全分析不出家丁們發現我半路走失是先淡定自若地前去採冰還是心急如焚地就地尋找,或是興高采烈地回府休息,這就讓我很難抉擇究竟是該往南還是往北。
反正是不能留在原地。
蘊華能從這懸崖上跳下來,想必那八皇子也是可以的,八皇子那些得意的影衛該也是可以的。加上這峽谷之中野生動物頗多,留在原地除了會被抓到外,還有被猛獸襲擊甚至吃掉的風險。我們商討半天,最終決定繼續往北邊逃竄,打算找座臨近的村莊看看有沒有馬車之類的代步工具搭乘回府。
但我一直不大明白自己究竟是如何從一個平凡婦人變作一名逃犯。思忖良久,覺得這一切都是從莫名其妙的墜崖開始,也算不得一名逃犯,頂多就是被當做逃犯的同夥,也就是從犯。而我卻完全不清楚自己夥同的這名逃犯到底犯了什麼事,從得也相當冤枉。一個情緒激動,便問了蘊華。
四周盡是兩人來高的針葉鬆,積雪在枝椏上晃晃悠悠,透出瑩白的光澤,輕輕一碰便簌簌地往下掉。
蘊華走在前頭,沉默半晌,苦笑道:“我並沒有犯什麼事,也並非與八皇子有過節,相反,當年還是肝膽相照的好友至交。”他頓了頓,聲音有些悵然:“但對一個上位者而言,並不是說你沒有犯錯便是沒有錯,有時候做得太好也是一種錯。”他以軟劍砍掉面前攔住的枝椏,吸了口氣道:“就好比這枝落葉松,它生在這裡本沒有錯,卻因生得太好、枝葉長得太茂盛而擋住我們的去路,那麼最直接的辦法便只能將它砍掉。”
我埋頭理清他所說的這些話,覺得最大的可能便是蘊華擋住了八皇子當皇帝這條路。但自古以來皇位都是由老爹傳給自己的親生兒子,若說蘊華能夠威脅到八皇子,那麼就必須也是一位皇子,否則談何威脅?可十三公主明明又傾心於蘊華,那蘊華就不可能是一位皇子,除非這是段不倫之戀。
再則便有可能是八皇子想要篡位,而蘊華是他老爹手下最爲信任的臣子,他老爹交付了什麼跟當皇帝有關的重要物件或是極具召喚力的信物給蘊華保管,八皇子之所以想除去蘊華,就是想得到那個物件或是毀去那個物件。可八皇子眼下正是奉正皇帝面前最得意的兒子,論地位,論才華,繼承老爹的衣鉢完全只是時間問題,他爲什麼還要多此一舉跑去篡位呢?這就成爲一個新的問題。
思來想去,還是覺得蘊華是一位皇子這個結論比較靠譜,畢竟也沒有人敢下定論說皇室之人就一定不會產生不論之戀嘛。何況依我看的那些野史記載,皇帝的兒子愛上自己的妃子也相當常見,母子戀也屬於不論之戀的範疇。更何況自古以來皇帝都是風流之人,搞不好蘊華就是奉正皇帝哪回微服私訪遺留在外的骨血,如今終於父子相認,奉正皇帝覺得虧欠於蘊華,便打算將這如畫的江山贈送給他作爲補償,這種事不知怎麼又被八皇子發現,於是兩人成爲敵人。而十三公主壓根就不知道這回事,於是依然死心塌地地傾慕蘊華,而蘊華卻知曉兩人是兄妹或是姐弟,所以一直決絕地迴避十三公主。
如此一想,便整個脈絡都通了,我在對自己推理能力感到無比自豪的同時又感到心情十分沉重。自古以來,爭位奪寵的背後都血腥非常,必定是要弄個你死我活方能罷休,倘若蘊華果真是哪位不知名的皇子,錢府就極有可能成爲他與八皇子的戰場。
我斟酌半晌,訕訕道:“方纔你從懸崖上接住我,不知道算不算已經報了救命之恩呢?”
靴子踏過一叢潮溼的枯葉,泛起沉悶的咯吱聲。蘊華淡淡道:“算吧。”
我順着他覆過的地方踩過,又道:“既然你的心願已經完成,那有沒有什麼新的打算?”
他停下來,回頭將我望着:“你是想趕我走麼?”
我確然是想趕他走,但這其實跟報恩之事無甚關係。同蘊華相處的這些時日,他助我良多,若說報恩,早就已經報了,如今將這件事說出來,只是覺得他現目前與八皇子這個焦灼的狀態不大適合留在錢府罷了。錢家於我有救命之恩,我定然是不能讓府上的人受到牽連纔是。
可這些想法畢竟有些薄情,我實在無法看着他將這一切說出來,只能扭頭看向別處:“天下無不散之宴席……”
話還沒說完,他突然朝我一輯:“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他日江湖再見!”語畢踏着風聲一溜煙地就不見了。
我呆了一呆,完全來不及反應,等反應過來立馬欲哭無淚。蘊華他……他該不會是要留我一個人在這荒山野嶺吧?好歹也先帶我走出這鬼林子啊!
原以爲我算得上一個涼薄的人,不想一山還有一山高,蘊華平日裡看起來溫潤至此,骨子裡竟決絕得這樣,這簡直讓人難以接受。但總歸是我趕人在先,也怪不得他,要怪就怪那些話說得不是時候。我攏了攏身上的大氅,哆嗦着往前走了兩步,腳下卻噼啪一聲,一枝枯木應聲而斷。這聲脆響在寂靜的懸崖下盪開來,顯得格外嘹亮。我嚇得駐了會兒足,又躡着嗓門喊了兩聲蘊華,卻無半點回應,最後乾脆撫了撫胸口,一咬牙,放開蹄子朝前頭狂奔。
兩旁的矮灌木被衣裳颳得嘩嘩響,雪也大堆大堆地往下掉。大約奔出五六丈,前方一株松柏後突然走出個人來,停的位置十分刁鑽,不偏不倚正巧擋在路中間。我因方纔被唬得厲害,奔也奔得急,一時半會兒剎不住腳,瞬間撞了個滿懷。
他一把將我扶住:“跑這麼快做什麼,後頭有人在追你麼?”
我蹲下來揉撞得發麻的鼻頭,痛苦道:“你不是走了麼?擋在前頭攔住我做什麼!”
蘊華的聲音響在頭頂:“哦,我原本是走了,後來聽見你叫我,便回來看看。”他扇開袍鋸蹲下來:“怎麼?還有什麼事麼?”
我想這究竟是什麼人喲!將一個手無寸鐵的婦人丟在這裡還問人家有什麼事,簡直太不像個男人。怎麼說我也是因爲他才從山崖上掉下來的,此番作爲實在過分。
他噗嗤一聲笑出來:“我不過同你開個玩笑,該不會真的生氣了罷?”
我更是氣得說不出話來,只覺得手上有些黏糊,攤開來看了看,竟是滿手猩紅。立刻控訴道:“我流鼻血了!”
蘊華蹙了蹙眉,從懷裡掏出條手帕來捂住我鼻子。半晌,嗓音沉沉的:“我知道你擔心什麼,但八皇子來青州是件秘事,爲了不暴露身份和目的,絕不會明目張膽地對我做出什麼來。況且錢家是青州大戶,出了什麼事定會引得全城皆知,他斷然是不會冒這個險,你不必擔心。”
我沒想到他會說這個,一時間不曉得該接什麼纔好。遠處一株山茶花開得十分淡雅,漫天白雪灑下,有種孤冷的絕芳。錦帕擦過鼻尖,有種特別的味道,縈縈繞繞。
蘊華弓着身子挪過來些,扣着我下巴將頭顱往後擡了擡,以掰成個後仰的姿勢方便鼻血迴流。他的聲音響在耳邊:“就算有個什麼萬一,我也絕不會陷你入危難,定會爲你安排好退路,不傷你一分一毫。”
我呆了一呆,瞬時覺得耳根子有些發燙。
蘊華掃我一眼,奇道:“你的臉怎的這麼紅?”
我擡手摸了把臉,從地上站起來,吸了吸鼻子道:“呃……大約是你捂得太緊,呼吸不暢罷。”
他笑了笑沒講話,施施然將手帕收起來。
我拂了拂肩上的雪,自顧自地走出去:“肚子有些餓了,我們還是快走吧,這林子這麼大,萬一……”
蘊華在後頭喚住我:“小心……”
我不明所以地回頭,腳下仍未止步,立馬一個趔趄撲在地上,回頭時方看見一截樹枝橫在路中央。
他深吸了一口氣,趕緊將我扶起來,面上表情不知是想哭還是想笑。
我抽着嘴角去拍身上的泥,亦不曉得該哭還是該笑。本夫人今日,委實狼狽,話本子裡都不帶着麼演的,摔了懸崖撞一臉鼻血,撞完還要被樹枝絆倒,命運如此安排,真叫人惆悵得沒有想法。我究竟是造了什麼孽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