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香君自從碰壞花容,母親代嫁之後,絕跡不肯下樓,不覺又是一月有餘。一日,在樓上想起昨日之事,一陣酸心,雙淚交流,說:“昨日用苦肉計,得遂全身之節,目今孤守空樓,誰是作伴之人?想起侯郎避禍,不知流落何所?媽媽替奴當災,未知歸來何日?教淹日夜放心不下!今日獨坐無聊,不免取出侯郎詩扇展看一回,你看詩扇都被血點濺污,侯郎,侯郎,你那知奴家替你守節!”遂對扇啼哭一回,不覺睏倦,將扇壓在妝臺上,盹睡一會。
卻有蘇崑生與楊龍友放心不下,同來看視。進得門來,見樓上寂然無聲,遂說:“香君不肯下樓,我們一同上去談談罷。”上的樓來,見香君睡臥妝臺,龍友說:“香君抑鬱病損,困睡妝臺,不必喚他。”昆生見他扇兒展在面前,取過一看,不覺驚訝道:“這扇面上,怎麼有許多的紅點?”龍友說:“想爲昨日面血濺污,晾在此處。”返拿過扇來,見上面血點紅豔非常,說道:“襯此血跡,不如添些枝葉,替他點綴點綴,只是沒有顏色怎麼處?”昆生說:“待我摘取盆草,扭取鮮汁,權當顏色何如?”龍友說:“極妙!”於是扭汁的扭汁,畫扇的畫扇。不一時畫完,大笑一回,說道:“竟成折枝桃花,可謂桃花扇了。”香君正在睡夢之中,被他們驚醒,擡頭一看,說:“奴家得罪!”遂讓他二人坐下。龍友說:“幾日不曾來看你,傷痕漸已平復了。”笑將扇兒遞與香君,“下官有一柄畫扇奉贈妝臺!”香君接扇一看,說:“這是奴家舊扇,怎麼有桃花幾枝?”昆生說:“這是楊老爺就你的血跡,代爲點染的。”香君說:“這桃花命薄,扇底飄零,多謝楊老爺代奴寫照!”龍友說:“方纔點壞,得罪,得罪!你有這把桃花扇,少不得個顧曲周郎。難道青春受寡,竟做個入月嫦娥不成?”香君道:“說那裡話?那關盼盼也是煙花,何嘗不在燕子樓中關閣到老?”昆生說:“我看香君這般苦情,今世難有!近聞侯郎奉史公之命,同高傑防河去了。不日我即還鄉,待我尋着他,叫他使人搬你,管你夫妻團圓如何?”香君一聞此言,倒身下拜,說:“多謝師父!但願早行纔好。”昆生說:“待我明日湊些盤費,收擡起身,但須你一書纔好。”香君說:“目下奴家心緒如麻,言不成文,那裡還能寫書?罷,罷!奴的千愁萬苦俱在扇頭,就把這扇兒寄去,權當一封書罷。”遂即將扇包封完備,遞與昆生,千囑萬叮,泣啼不己。龍友又向昆生說:“你可早行一步,見了侯郎,將一段苦節說與他,他自然來娶的。你回去收拾行李,盤費吾着人送來,速行爲妙!”昆生說:“多謝,待我明日起身就是!”二人別了香君,下樓而去。正是:
新書遠寄桃花扇,舊院常關燕子樓。
卻說香君在媚香樓中苦守貞節,日日盼望師父找着侯郎,早早回來完聚,非止一日。那知新主宏光性喜文墨,雅好女優,欲將大鋮所進《燕子箋》被之聲歌,爲中興一代之樂,因把王鐸補了內閣學士,錢謙益補了禮部尚書,阮大鋮破格取在內庭供奉。阮大鋮因天顏日近,逢迎益工,遂奏曰:“臣所獻《燕子箋》,既蒙聖恩採選,宮人被之聲歌,但恐生口不如熟口,清客強似教手。不如廣搜舊院,大羅秦淮,將那一般妓女、清客選進宮來,叫他們教演,豈不省事?”宏光聞奏,龍心大悅,立刻傳旨,將秦淮舊院中清客、妓女按名搜選,不得遺漏一名。因此丁繼之等一班清客,卞玉京等一班妓女,央求楊龍友之情,勾名免選。阮大鋮稟知貴陽相公,通知龍友,一一傳他們來教演,香君遂亦在選中。是日,乃乙酉新年,人逢佳節,天降大雪。阮大鋮同楊龍友在賞心亭,邀馬士英飲酒賞雪,要將一干清客、妓女帶到席前驗看。清客、妓女中惟丁繼之、卞玉京改妝出家去了,其餘如張燕築等,鄭妥娘等以及香君,俱押解賞心亭驗看。香君此時滿心怨憤,忍氣吞聲,同衆人而來。聞知驗看官兒乃是馬士英、阮大鋮、楊龍友三人,心自忖道:“難得他們湊在一處,正好吐俺胸中之意!”
個一時,聽見喝道之聲,知是奸相馬士英來了,衆妓女同香君迴避一邊。只見士英下橋,阮、楊二人迎接,百般醜態,令人難看。忽聞馬士英說:“好一派雪景!這賞心亭上真乃看雪之所。你看雪壓鐘山,圓囗【王圭】方玉,賞心勝事,無過此亭!”三人談笑一回,吩咐把爐囗【木盍】、遊具擺設起來,遂飲酒賞雪。飲酒數巡,阮大鋮遂向長班說:“選的妓女可曾叫到了麼?”外班跪稟說:“都已齊了。”“叫上來,席前驗看!”於是寇白門、鄭妥娘同香君等一班妓女,一一上前;叩頭。馬士英遂個個驗看,已完,吩咐:“着他們赴禮部過堂去罷。”阮大鋮起身稟說:“特令到此伺候酒席的。”士英說:“既承二位雅意,留下那個年小的在此承應罷。他叫甚麼名字?”外班跪稟說:“他叫李貞麗。”士英笑道:“這女子名叫貞麗,恐麗而未必貞也!上前來酌酒、唱曲!”香君搖頭說:“不會。”士英說:“不會唱曲,怎稱名妓?”香君滿眼流淚,說道:“俺原非名妓。”士英見他如此光景,問說:“你有甚心事?容你說來!”香君遂高聲說:“妾的心事,提起來亂如飛篷,想前年,把俺夫妻拆散,今日裡又將俺母子分離,似這般奸賊挾仇報怨,坑殺平民,真比流賊還猛!”士英說:“有這些心事。”大鋮說:“這女子卻也受苦了。”龍友說:“老爺在此行樂,不必只是訴冤了。”香君說:“楊老爺,你是知道奴的冤苦,也值不當的一訴。列公在上,聽奴一言:半壁南朝,全望爾等扶持,正宜統兵選將,報仇雪恨,以恢復北京,纔不愧忠臣!那知爾等惟思希貴求寵,選親淮之妓,徵青樓之客,以媚悅朝廷爲事,今日當此雪海冰山,猶着俺陪觴奏詠,忘崇禎縊死之仇,圖今朝一時之樂,豈不可愧,豈不可恨!”士英聞言怒道:“這妮子胡言亂道,該打嘴了!”大鋮與龍友俱說:“當今內閣在前,不得放肆!”香君遂大罵說:“你這一班閹兒囗【王當】子,囗【典見】着顏面在人面前,不知羞慚!呼親父,稱於子,辱身賤行,真愧班聯。你今日狗仗人勢,把人來毒頑,恨只恨新君刑寬,加不到你這奸臣身邊!”大鋮聞言怒道:“好大膽!罵的是那個?快快拖下去丟在雪中,這奴才對着內閣大人這等放肆,我們都克罪了!”遂下席用腳將香君痛踢一頓。龍友一面勸止大鋮,一面拉起香君。士英說:“這樣奴才何難處死,只怕妨俺宰相之度,着人送入內庭,揀極苦腳色叫他去當。拉下去,好好一個雅會,被這廝攪亂壞了,可笑,可笑!”阮、楊二人連忙打恭陪罪,說:“得罪,得罪!望乞海涵,另日竭誠罷!”正是:
興盡宜回春雪桌,客羞應斬美人頭。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