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侯朝宗同蘇崑生登舟,星夜望南京進發,幸喜鳳順舟快,不數日來到南京。天晚無奈,尋店暫宿一宵。次日天明,着昆生在店中看守行李,自己袖着桃花扇,直撲秦淮而來。不一時,到了香君門首,但見雙門虛掩,人蹤寂寂,用手推開門兒,側身而入,早已來至媚香樓下。朝宗心裡自忖說:“這是媚香樓,你看寂寂寥寥,湘簾晝卷,想是香君春眠未起。俺且不要喚他!”遂手提羅襟,足蹈樓梯,悄悄上樓一看,只見歌樓舞榭竟改成個畫院,不覺失驚。又想了一想:“莫非香君替我守節,不肯做那青樓舊態,故此留心丹青,消遣春愁嗎?”又看一看,說道:“這是香君臥室,待我輕輕推開,看香君在內作甚?”方欲近前,又見封鎖嚴密,倒象久不開的,無奈此對-徨無措,如有所失。*
正在驚疑之際,忽聽樓下有步履之聲,望下一看,見一人手持畫箋上樓而來。其人一見侯生,大驚曰:“你是何人,上我寓樓?”侯生答道:“這是我香君妝樓,你爲何寓此?”其人說:“我是畫士藍瑛,兵科楊龍友先生送俺作寓的。”侯生說:“原來是藍老先生,久仰!”藍瑛問道:“臺兄尊號?”侯生說:“小生乃河南侯朝宗,也是龍友舊交。”藍玫聞名大驚,“啊呀!”一聲,說:“文名震耳,才得會面,請坐,請坐!”侯生坐下,急急問道:“我且問你,俺那香君那裡去了?”藍瑛說:“已被選入宮去了。”侯生一聞入宮之言,不覺神色俱失,兩眼垂淚,說道:“怎的被選入宮中,幾時去的?你看鴛衾盡掩,殘帕猶在,好叫人睹物傷心!想起小生定情之日,桃花盛花,映着簇新新一座妝樓。不料美人一去,零落至此!今日小生重來,又值桃花盛開,對景觸情,怎能忍得住?”不覺淚如泉涌,禁止不住。正在悲啼,忽聞有喝道之聲,漸到門首,報說:“兵科楊老爺來看藍相公,門外下轎了!”藍瑛慌忙迎上樓來。龍友一見侯生,作揖問說:“侯兄幾時到來?”侯生說:“適才來的,尚未奉拜!”龍友說:“聞兄一向在史公幕中,又隨高兵部防河,昨見塘報,高傑於正月初十日被許定國所殺,那時兄在何處?”侯生說:“小弟見高傑凌辱許定國,力爲勸解,高傑執而不聽。小生彼時恐生禍端,遂辭職回鄉,欲扶着家父逃避山中,恐許兵蹤跡,遂又買舟南來。路遇蘇崑生持扇相訪,只得連夜奔來赴約,竟不知香君已去。請問是幾時去的?”龍友說:“他是正月八日被選入宮。”侯生又問道:“幾時才得出來?小生只得在此等候。”龍友說:“香君出宮遙遙無期,且此處又非久戀之地,倒是別尋佳麗罷。”
二人敘談不已,藍瑛在旁畫畫已完,二人擡頭一看,見是畫的一幅《桃源圖》,問曰:“兄是替何人畫的?”藍瑛說:“是爲張瑤星先生新修起松風閣,要裱做照屏的。”侯生讚道:“妙,妙!位置、點染全非金陵舊派。”藍瑛說:“見笑!就求先生題詠,爲拙畫生色!”侯生謙虛道:“只怕寫壞,有污名筆!”遂提筆一揮,詠成七言絕句一首,詩曰:
原是看花洞里人,重來那得便迷津。
漁郎誑指空山路,留取桃源自避秦。
龍友讀了一遍,說:“佳句!寓意深遠,似有微怪小弟之意。”遂起身來,說:“侯世兄不必埋怨,如今馬、阮當道,專以報仇爲事。恰好八日設席喚香君供唱,香君性氣,手指二公大罵一場,阮圓海將香君推在雪中,用腳去踢,幸虧小弟在旁十分解勸,送入宮中,暫保性命。世兄不必戀戀於此,恐爲小人所算。”侯生聞言,說:“是,是,小弟即刻告辭!”遂辭了藍田叔,下樓作別而去。正是:
嫦娥一入月中去,巫峽千秋空白雲。
卻說南京地方三山街上有書坊一座,乃是蔡益庵開設,鋪內書籍充箱盈架,列肆連樓,不但興南販北,積古堆今,而且嚴批妙選,精刻善印,無不俱全。這一日蔡益庵開了門面,掛出招牌,又因今乃乙酉鄉試之年,準了禮部尚書錢謙益的條奏,要亟正文體,以光新冶,遂聘了名手陳定生、吳次尾諸人在內刪改批評。因將封面一紙貼在檐下,以便發買,不在話下。
且說侯朝宗楊龍友之言,急急回寓,將香君入官,奸阮報仇之事告知昆生,又恐在店內居住,有人蹤跡,遂與昆生揹着行李,要尋僻靜所在多住幾時,好打聽香君消息。昆生說:“我看人情已變,朝政日非,且當道諸公日日羅織正人,報復夙怨,不如暫避其鋒,把香君消息從容打聽罷。”侯生說:“你也說的是。但這附近州縣別無相熟的,只有陳定生住在宜興,吳次尾住在貴池,不免訪覓故人,也是快事。”
二人穿街越巷,說話之間,早已走到三山街上。看見蔡益庵書鋪招牌,侯生指說道:“這是蔡益庵書店,定生、次尾時常寓此,不免問他一信。”走在檐下,見廊柱上貼着封面,上寫着“夏社文的”,左邊一行小字是:“壬午癸未房墨合刊”,右邊是:“陳定生、吳次尾兩先生新選”。侯生見了大喜,說道:“他二人想必亦寓在此!”遂至櫃的問道:“掌櫃的!”那裡蔡益庵出來相見。侯生說:“請問陳定生、吳次尾兩位相公可在此否?”蔡益庵說:“現在裡邊,待我請他出來。”二人聽說是侯朝宗、蘇崑生二位,不勝歡喜,遂請至鋪內用茶、敘話。
忽有阮大鋮升了兵部侍郎,特賜蟒玉,欽命防江。這一日拜客來到三山街上,見書鋪廊柱貼着封面,上有“復社”字樣,遂叫長班揭下一看,怒曰:“呀!復社乃東林後起,與周鑣、雷囗【糹寅】祚同黨,朝廷正在訪拿,還敢留選書?這個書客也大膽之極了!快快住轎!”遂傳坊主吩咐:“這個書肆不守王法,通同復社渠首,如今奉命訪拿逆黨。快遞報單與鎮撫司,差校尉拿人,用心着人看守,不可令此人逃脫!”三人在內聞知,即出鋪至轎前問道:“我們有何罪犯,着人拿俺?你這老先生不畏天地鬼神了!”大鋮說:“請教尊號?”三人遂各通姓名。大鋮大怒道:“哦!原來就是你們三位,今日卻來認認下官!”三人說:“你就是阮鬍子麼?今日報仇來了,好,好!大家扯他到朝門外,講講他的素行去!”大鋮佯笑說:“不要忙,有你講的哩!”遂揚揚上轎而去。只見四個校尉提鎖執牌,來到鋪前,見了坊主,問道:“那三個秀才在那裡?快快領我們拿人!”三人說:“俺三人就是!”校尉不用分說,用鎖套住,蜂擁而去。蔡益庵說:“蘇兄快來,了不得,了不得!選書的二位拿去罷了,連侯相公也拿去,如何是好?”昆生說:“我們跟去打聽一個真信,好設法救他!”正是:
挾仇且將正人捆,罹殃不失君子心。
不知三人吉凶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