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亮, 牆角邊立着倆人。
這位滿腔戲調子:“你說說,他們不是那個是什麼?”
那位搔頭:“那個是什麼?”
“一男一女,無人後院, 夜半三更, 能做什麼?”
那位頓悟, 臉紅頸粗, “蠻蠻纔不稀罕偷你那幾朵破花!!”
鶴息甩袖走人————這一屋子沒一個能溝通的。
久塵轉身跨到硃色門前, 拍了拍門板,很快門便開了,陽光傾灑, 侵染了門裡那人的衣尾。
他笑笑,“我來找蠻蠻。”
白蚺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 雲袖一擺, 門便關了, 他坐在桌側,拍拍旁座。
“兩個時辰之後她纔會醒。”
久塵笑笑, “你很瞭解她。”
“不算了解。”白蚺撐臉看他,“怎麼樣?有什麼打算?”
他突然轉了話端,久塵不理解般眨眼,“什麼意思?”
他沾着茶水的指尖在桌上輕點,“我們的路途快結束了, 你也該去找你該找的人罷。”
久塵一驚, “我……我記得我從來沒和你提過我的事。”
白蚺他明眸一轉, 轉而笑, “你要找哪個蠻蠻?是你的朋友……還是屋子裡這個?”
白蚺在熟睡的遙合耳邊擡手拂了一下, 確保她什麼也聽不見,“你要找的人一定不在這屋子裡。”
久塵一愣, 清澈的眸子仿若落了碎石,漣漪不斷,“你認識蠻蠻?你爲何認識?”
白蚺不急着回答,只悠然道:“你有所城府,本不是表面上看上去的那般稚純。”
“別把我說的那麼不堪,我不屬於你們世間,我不像你們一般。”
“既然如此這般,又何必煞費苦心跟着我們?丫頭只是個普通人,不值得你來接近。”
“我不會害她。”
“這麼說……”大仙挑眉梢,“你想一直跟下去?”
“對!”
“給我個理由。”
少年望着牀上縮成一團的少女,輕道:“她令我歡喜,就這樣簡單。”
白蚺深深看着窗臺,心思盤繞,忽然點點頭,不再說什麼。
對方沒有字字相逼,少年有些詫異,他幫遙合掩好肩膀,有所顧慮的從桌子另一邊繞出門。
久塵站在臺階上回頭望着薄薄的窗紙,不知作何想。
屋裡男人的心像是泥潭,試着去試探反倒被治住。反覆斟酌他的字裡行間,總覺得有什麼想抓住,卻依舊撲空。
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呢?
苦惱鬱悶的自然不止狐狸,還有鶴息大人。
身爲還有點名氣的遊仙,他這一個月來太委屈了。
某個女娃不高興,他要陪着捱揍;人家睡不着,他要陪着捱揍;人家夢遊,他還要陪着捱揍。每每想反擊,都被姑娘威脅相逼,若不受打,就按之前遊戲規則拆了他的城。
他對皇天后土發誓,他再和人遊戲,他就老上百歲。
當下可好,還得他親自送食進屋子。當他是什麼了!人家好歹是一枚仙人,仙人一枚!
鶴息扶正面具,無聲嘆氣,腳剛踹到門欄,門就開了。第一入眼的分明是一團雜草,雜草下的臉笑了,“大叔。”
小姑娘這般有禮的招呼,他也不好作嚴肅狀,隔着面具發出幾聲近乎痛苦的乾笑,這便遞上食案,扭頭就走。
遙合在後一把揪住他,衣服果斷的撕下來一片。
丫頭一愣,忙道:“那啥,大叔,明日我們就走了,咳咳……”
鶴息心中大喜,心頭烏雲全散,“真的?原本還想多留你們幾日。”
“大叔你真好!那就不客氣了!”
此大人一巴掌打在面具上,他這張萬惡的賤嘴!
鶴息清清嗓音,道:“白蚺起了沒?”
遙合把門徹底敞開,正瞧見白大仙仰面在褥子上,白袍撩在一邊,合着眼。
鶴息鄙夷的瞅身邊的丫頭。敢情她是老虎撲食,硬是一夜就搞垮了人家,真是可怕。
白蚺聞此內心突然睜了眼,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我有你想的那麼沒用?
鶴息大人:屈服在這麼個丫頭手下,真是惋惜你。
白大仙:我樂意。
鶴息大人:你帶她回白山試試,看你那三千門生如何接受這樣一個蠢頓的師母。
白大仙緩緩盤腿起身,撐着下顎,“小合,有人覺得你無比蠢頓,作何感想?”
遙合一愣,轉身迴旋踢,鞋子跋涉數米飛了出去,正中鶴息面具,面具終於不怎麼紮實的落了地。
姑娘一瞧他滿臉鬍渣,兩片臥在眼瞼上的青黛,認真道:“就知道你是大叔,戴了面具也躲不過我火眼晶晶!”之後便抓起食案拍他。
鶴息大人掙扎:你怎麼能這樣對我!
白大仙倒身笑:我愛看她撒野。
再度忍受了三日後,仙人妖怪終於打定開路了。
臨行前遙合去拍主人的房門,“大叔,我們真走了啊。”
“……”快滾吧!
“大叔,你不來送行嗎?”
“……”想得美!
“我知道你捨不得我們,不過分別總會過去的。”
“……”我呸!
“那你自己保重,喝水別嗆了,出門注意磚瓦,走路小心地洞,永別了。”顛來倒去的聽,沒幾句好話。
鶴息就不明白:他分明什麼也沒說,她還能嘮叨這樣久。
側耳聽門外人似乎走遠了,鶴息興高采烈的咯咯笑,一激動,面具給捏破了。
嗚呼哀哉!悲劇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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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進的方向就在那遙遠的漲日處,踏着曠野一直往東是紅日升起的地方。
行行且慢,行行且快,急趕慢趕,天地間依舊沒變化。
這日。幾人行至半途,天空突然下起細雨,紅日還未落,看來是一場朝陽雨。
附近沒有避雨的樹木,幾人只能冒着雨繼續往前行。雨雖然不大,卻沒有停的意思。走了很久纔看到遠處有快巨大突起的岩石,幾人移步到其下避雨。
遙合靠在一旁抹頸脖,“小白,還要走多久呢?”
“快了。”白蚺笑笑。
“哦,”她摸摸臉,“結束之後,你有什麼打算?”
“你呢?”
她拍拍胸膛,“重振我邪劍谷。”
白蚺摸了摸她一頭溼發。有這份小氣魄,果然長大了。
遙合晃了晃他的手,“小白,你呢?回白山嗎?”他點頭,她又道:“白山在哪裡?”
“京洲的北面。”
“你會一直呆在白山嗎?”
他繼續微笑,不回答。
遙合顛來倒去的思慮,“以後我去白山找你好不好?”
“傻孩子,很遠的。”
“我不怕。” 她的眼眸是流彩,沾染萬般顏色,入了眼便化不開,“你也別怕,我會去找你的。”這個弱弱的小姑娘就這般笑着安慰他,她不擔心,也不要他擔心。
他笑笑,把她拉到身側坐下,她的小手在他掌心柔軟的似乎能化開。
逗留片刻,迎着雨幕,漸而傳來一陣騾鈴,遠方走過一位老者,騎着烏黑的小騾子,踏着溼泥往前邁,他扭頭看了一眼巨石,突然跳下身,牽着騾子緩緩靠過來。
老者面容乾淨,只是兩道鬚眉長長飄在臉側。他坐在巨石下一角,枕頭翹腳的躺下,似乎不知旁側有人。老者晃悠悠的點着腦袋,懶散自語:“這麼大的朝陽雨在荒野很多年都不見了。”
遙合與久塵面面相覷,卻聽白蚺應聲:“的確。”
老者慢悠悠的扭頭看他一眼,“恩,這條道上已經很久不見有人來往了。”
“看來前輩對這一帶很熟悉。”
老者呵呵一笑,“尚且知道一些。”
“不知道前輩家住何處?”
“你心中所想之處便是我身處之處。”
白蚺謙遜一笑,“後生所想之事是否可化得圓滿?”
“你所想暫時不可得,”老頭伸手直指遙合,“她也不可。”
遙合愣頭道:“什麼?”
白蚺笑笑,“那麼是否還可前行?”
“止步於此,回頭罷。”
兩人對視,久久不動,遙合直感到頭頂熱乎,似乎那老頭的眼光能在周身灼出一個深坑。
久久才聽老者言:“難得朝陽雨,往東行三裡。”
白蚺一愣,轉而淺笑。
“你們心中所想到底爲何事,還要你們自己去一探究竟。”老者慢悠悠的起身拍拍衣袖,他擡手在石壁上叩了三下,雨便停了,“緣至孽盡皆天命,認命罷。”
老者悠悠離開,在遠處高聲道:“去坤鏡中一探究竟吧。”話盡,人和騾子已化了空。
白蚺遠遠望着遠處,深思不語。
遙合拉了拉久塵的袖子,“是仙嗎?”
久塵搖頭,“非仙非妖,不知是什麼。”
姑娘上前拉住白蚺的手:“剛纔他說的都是什麼意思?”
白蚺垂下頭看着她,看了許久,仿若她是一幅看不到盡頭的畫。
“小合,想看看自己的心思嗎?”
對她來說問的太深奧。
她的心思?其實不用,因爲她比誰都清楚自己在想什麼。
雖如此,她還是笑如春風,用力點頭,一不小心發包就散了。
*
無盡大陸,向東蔓延,世稱:天盡。天盡不過是人們對這片荒野的讚頌與尊敬。
朝陽雨落了並未有多久,四周空氣蔓延着一股奇妙的味道。
遙合興奮的跳着,“東邊有什麼?是仙冢嗎?我們找到了嗎?”
大仙突然站住腳,伸手指着前方,“你看。”
就在遠處百米之外,偌大的天地間連着密密細細的雨簾,水滴靜浮,滴滴相接。仿若被天神的刀削了一下。這樣壯觀的畫面,幾人都是第一次見。
遙合踏着稀泥朝遠處奔去,天地間無限大的雨簾就在眼前,她伸手摸了一下,冷的直縮手。
“這麼冷?冰嗎?”
白蚺拉過她的手,道:“是‘鏡’,這叫坤鏡,是這大陸上朝陽雨後難遇的奇景。”
小姑娘認真端詳,驚道:“啊!裡面有人!”
“不是,是你的影子。”久塵湊上前一看,裡面似乎是被漣漪驚擾的畫面,卻的確是他的模樣,“蠻蠻,果然能印出模樣!”
白蚺將她一推,“進去看看。”
遙合一把揪住他,大嚷:“不進不進,會凍死的!”
久塵突然自語呢喃:“我記得了,坤鏡是……”話未完,他就先一步進去了。
白蚺突然捧起遙合的臉,低聲叫她:“小合。”
她以爲還會有下文,誰知他突然鬆開手走進了坤鏡中。這個水做的鏡面晃動兩下又平靜下來。
小姑娘不太高興的跺跺腳,垂頭看,小桃蹲在她後面,怯怯的盯着她。
“小桃,你若是進去,我就進去。”
小桃早覺不妙,嗷嗷叫着撒腿就跑,誰知姑娘一把揪住它後腿,用力一甩,將它拋物線似的扔進了坤鏡。
裡面傳來悽慘兩聲叫,忽然就安靜了。
遙合自我安慰的拍拍胸口,“小畜生都這樣不畏懼,我怕什麼。”她念着瞎話,一步踏了進去。
以爲邁過坤鏡,那頭便是另一邊的路。可這一步卻不知入了哪裡,四周浮着相連的水珠,即使去抓也碰不碎,浮水定在四周緩緩蠕動。遙合縮着脖子四下打看,就只有她。
她吞了吞口水,急忙要衝出去。
“小合。”站在她背後的是白蚺,他垂着眉目,緊抿嘴,面色冷淡,似乎那一聲不是他叫的。
一個眨眼,四周畫面驟然變了,周身高山秀麗,白霧縈繞,擡頭是一片雕着鳥獸的硃紅畫壁,是雲啓山上的紅楓亭。
他從亭外長梯上走來,身後是兩個弟子,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
這樣的畫面,這樣熟悉。她記起來了,第一次見到的他就是這樣,!
“小合,走吧。”他的神色一如第一次看清的時候,孤傲的似乎連天都不敢小窺。
“恩!”
他始終沒看他,挪步順着長梯離開。
她兩格一蹦,笑眯眯的隨着,兩個弟子齊回頭看她,突然轉身攔住她。
“你不能過去。”
“爲什麼?”
“師父說過了,叫你走。”
她大腦一蒙,“ 什麼?”
一弟子冷麪笑:“你真是榆木的腦袋,他是叫你滾回你自己的地盤。”
什麼?
她在後叫的道:“小白!你方纔說的是什麼意思?”
白袍背對她,立在遠處,絲毫沒有回頭看她。
“我叫你回去,回你該去的地方。”
“你胡說八道!”
他雙肩輕顫,字字是鄙夷的笑,“難道你要隨我去白山?”
“難道不是?”
“別妄作聰明人,白山不是你能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