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桃花淺深處,似勻深淺妝。”

一深幽小院中,着月牙色白衫的男子扶着院角獨立的桃樹喃喃自語着,手掌來回撫摸細細感受樹理粗糙的紋路。時值三月,桃花開得燦爛,柔風軟節若有若無地迎着,很癢人。時而風勁,搖落幾點粉紅。

“春風助腸斷,吹落白衣裳。”

男子倚着樹坐下,春風拂面,而眉頭緊鎖,卻不知是在苦惱些什麼。

“行之,你莫要這樣糾結了,這樹你要砍便砍了吧。”

男子循聲側頭,只見一佝僂着身子的白髮婆婆攙着門栓站住了,院子這邊和後院的門距離遠了,他看不清婆婆的神情,但他知道她眼睛在望着的,是他身後的這顆桃樹。

“青婆婆,你的病還不見好的,你怎麼起來了?”男子起身,過去便要攙扶這婆婆。

行至屋內,男子領着停在正堂上座,弓身將這婆婆送了上去,“婆婆坐。”

落了座,男子又送上茶,婆婆端過放下旁邊的桌上,擡頭苦口婆心地念了起來:“婆婆的病不打緊。倒是你,當今聖上聖明,如今重了文官,你又自幼勤奮,既已中了舉人,便是你出頭的時候來了。”

“婆婆,我知。可……”男子低頭默然。

“我們崔家從上邊起就是爲官的,可惜了唐末戰亂,局勢動盪,家道中落了。”邊說着青婆婆邊搖着頭嘆息,“你爹一生的願望都是重振崔氏門威,到死都抱着本經書哩!”

“婆婆……”男子低低地聲音喊了一句,父親的願望他是一直都明白的。

青婆婆目光打量着這個自己從小帶到大的孩子,他心裡想的什麼她又怎麼會不知呢?他動動眉頭,他就知道他又有什麼心思了,青婆婆捉了男子的手握着壓了壓,“我知你從小在你爹的薰陶下一心也想着爲國爲民的官道。怎有不去會試的道理?”

“會試我是一定要去,婆婆您莫要擔心。”男子望着和青婆婆交握的手,語氣毋庸置疑。

“我知道家中現在拿不出你進京趕考的盤纏,你砍了那桃樹就是,我幫你養着根,這樹還能活。”雖然這麼說着,但是青婆婆語氣中感到憂心忡忡。

“婆婆,這桃樹我們家族世世代代供養,父親視之若珍寶,更是納入祖訓要我崔家世世代代好生護着這桃樹,是萬不可砍了換錢的。”

“遠兒……”

“青婆婆!不可!我明日自會出去找些營生的行當賺足我進京的盤纏的。”不等青婆婆說完,崔遠便打斷了她。自說着便催着斷了這青婆婆再要談下去的念頭,徑直走進了房間。

進了房間,崔遠從桌上取了筆蘸了墨,朝桌上攤開的宣紙洋洋灑灑地落下,隨着黑色的墨水在白色的宣紙上舞動,他的眉端漸漸緊蹙。

自從站在書桌前,這個青衣書生就沒再移動一步,窗外鳥語茵茵,風穿過大敞的軒榥捲起衣裳,幾點零落的桃花瓣子遺落在腳邊,感到手臂已經不堪一支毛筆的重負,筆尖在紙張上面顫顫巍巍,他擱下手中的筆,低着頭微不可息地嘆了口氣。地上已經堆滿被他棄了的廢紙。不知何時已經入了深夜,桌子上什麼時候點了一盞蠟燭他也沒有察覺,大概青婆婆進來過要喊他用哺食,但不敢驚擾了他,於是點了根蠟燭便悄悄離開了。

崔遠移步窗前,園內月色與桃樹大團的粉色相襯托,風過,搖蘿枝,半搖青天月。他望着那一樹桃花動了動眼底的煙波,輕輕闔上了眼。再睜眼時擡頭納進無邊的墨藍色於眼中,“夜是深了。”轉身走到牀邊落衣擁席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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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崔遠是被風吵醒的。不過平旦,天色仍昧,崔遠卻被這三月的柔風鬧醒了,睜眼時很是驚異,大概昨夜花繁趕上風盛,竟落了滿屋子桃花。桃花薰風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

無心再逗留於這滿屋春色,崔遠急急忙忙穿好衣衫,抓起桌上昨天作了一日的一堆稿子出了門。崔遠住的是城南的郊遠地區,趕到北市熱鬧的地方是須得幾個時辰的,此時出發勉強感到熱鬧時。

到北市已是隅中,街上吆喝聲不斷,賣包子賣餅的扯着嗓子喊,討價還價的聲音此起彼伏,叫賣的、叫罵的、小孩子的哭鬧聲、煎餅下油的滋滋聲、語調時緩時急的說書聲、女孩子飾品撞在一起叮鈴哐啷的響聲……各路雜聲混在一起,嘈雜得很。

望着北市一派熱鬧非凡的景象,崔遠擦擦額頭沁出的汗滴找了個位置從背上取下東西來開始擺一個簡易的攤子,掛上招牌後一切算是就緒了。

“這位玉郎,敢問是買的什麼東西啊?”今日太陽不烈,但走了這樣遠的路,又很少幹這樣的重活,衣襟早被汗水染溼。剛忙完一切,崔遠站着不過休息須臾,卻突然有一個略略沙啞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他聞聲擡頭,入目是一張寡瘦的臉,男子約莫而立之年,着衣不凡,身後跟了幾個白麪少郎,舉止姿態侍從模樣。

沒想到這麼快就有人過問生意,崔遠歡喜地從放在地上的背篼抽出幾張畫稿,“回客人,賣的是本人拙畫。”因是第一次做生意,崔遠顯然緊張了些,手忙腳亂,畫稿胡亂散作一攤子,嘴笨得很,回了句畫就沒了下文了,也不知道怎麼介紹這些亂七八糟的畫作。

“玉郎作畫如人,這些畫作都雋秀氣了些。”領着頭着衣不凡的男子將攤子上的畫都隨意地翻看了一輪,不鹹不淡地輕飄飄吐出這麼一句來。

自己的畫技如何,崔遠是心知肚明的,確如眼前人所說不夠大氣,還欠了火候。心中自是一陣失落,默默整理這自己的畫稿不再言語。他心中已認定這樁生意是做不成了。

站在前面的男子卻沒有直接動身離開,他捻着袖口背過手去,削瘦的臉上一雙一雙骨碌碌的眼睛笑彎了,皺紋從眼角四散了去,延伸至顴骨眉尾,嘴角也扯開了,“玉郎,我願意買下你所有的畫作,但只有一個條件你需應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