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剛剛梳妝完畢,對鏡顧盼的時候,卻恍然失神。
銅鏡裡面的人影難道不是自己麼,爲何卻這般陌生?
這樣蒼白無血色的一張臉,顴骨因爲消瘦而略微突出,秀眉輕揚而上挑,顯得狠厲而決絕,還有這兩片爲了掩飾憔悴而刻意塗成硃紅色的雙脣。“這、這是我嗎?”她懊惱地掀翻了一桌的胭脂水粉,釵環配飾。
突然,她翻箱倒櫃地尋找,像發了狂似的。終於,她在牀底的一口木箱子裡面翻出了那幅畫像——她視爲珍寶的畫像。
展開卷軸,上面畫着一個清麗娟秀,霞暈雙頰的小姑娘,穿一席淡粉色的輕質紗裙,婀娜多姿,顧盼含情。乍看之下,畫上的女子竟與這執畫傷神的女子有七八分相似,只是這畫中人的臉輪廓更加豐潤飽滿,嘴角洋溢着說不盡的幸福跟甜蜜。她默默地把卷軸掛在身旁的牆壁上,細細的觀賞,久久地回味,諸般愁緒盡上心頭。
“阿雪……”一個穿着體面,英武非凡的男子急匆匆地闖進房來。這個人正是她的丈夫,她的宿命冤家,也是這威懾天下的檀雲堂的主人——秋殘夢。
他漠然地撇了一眼牆上的陳年舊畫後,就有一絲不滿的情緒爬上他的眉梢,她似乎也猜到了什麼,只有輕聲問:“什麼事?”
秋殘夢忍了一下,儘量把聲音放平和道:“蘇拂楊的事到底是怎麼搞得?我不是已經傳令下去不許傷她分毫,怎麼她還會……”
她底氣十足地說道:“唐洹當然沒這個膽子敢自作主張,是我吩咐他挑斷那女孩的手筋腳筋。”
秋殘夢的眉頭狠狠一皺:“爲什麼?”
“別忘了,你可是滅族她全家的罪魁禍首之一,你因爲她曾經在淺草村救過你一命爲由就要放過她,可知她是否會放過你。我只是挑斷她的手腳筋,已經算是格外開恩了。”
秋殘夢微微張了口,卻又被她打斷:“莫給我說知恩圖報乃是大丈夫所爲的無聊話,怎麼?你還想對這個殘酷的江湖講原則嗎?總是講婦人之仁的話,怎能成大事……”
“紅雪伊。”秋殘夢終於忍無可忍,幾乎是咆哮而出這三個字,她也深爲一震,住了口。
“我還以爲你已經忘了你的名字,我還以爲你只知道是檀雲堂堂主的夫人呢!”秋殘夢的語氣中充滿了詆譭之意。
“你什麼意思?”紅雪伊怔怔地看着自己陌生的丈夫。
秋殘夢冷冷地掃了一眼牆上的掛畫,道:“你真的變了。”
他冷酷地拂袖而去,像這四年來每次話不投機的時候一樣,這個動作已經被他做得相當熟練。
紅雪伊負氣地“哼”出一聲,轉身用手捂住嘴,她怕自己一忍不住就會哭出聲來,然後她就狠狠地咬自己的手指,想讓肉體的疼痛轉移她心上的疼痛。
“我變了……你可知我爲什麼會變?”紅雪伊的淚無聲地從臉頰滑落下來,一滴接一滴,幾乎連成線,而這樣的哭泣卻只有面對秋殘夢的背影的時候,纔敢顯露。
她不禁想到那個雷雨的夜晚,她終於決定背叛父親,背叛冥獄,背叛女子的矜持,不顧一切地前來投奔當時還只是身爲血雨樓的一名走卒的秋殘夢。富貴也好,窮苦也好,總是要跟定了他,而當他看到溼淋淋的她時,說的第一句話卻是“大師兄成親了,所以你來找我?”如此無情。但似乎那時她自知已無法回頭,之後跟着他一路走來,參與這江湖中血腥的爭鬥與仇殺,爲了幫助他出人頭地,自己也不得不警醒自強,逐漸執掌生殺大權,同時雙手也佔滿血腥,贏得了“紅夫人”這一‘令人敬畏’的稱謂,而所有的一切對她來說卻如夢幻泡影,她最想要的只是和心愛的二師兄長相廝守,現在這個她最愛的人卻對她說你變了——變得心狠手辣,冷酷無情,再不似以前那個天真無邪的小師妹。殊不知她的改變到底是爲誰?
直到此刻,她才真正地想到一切都值不值得的問題。
“夫人,您看這晚飯還擺麼?……堂主好像走得很急……”貼身侍女婉兒小心翼翼地問道。
“擺上。”紅雪伊已經決定等待,他什麼時候回來,她就什麼時候吃晚飯。
時間一刻一刻地流逝着。
已
經是亥時,秋殘夢還是沒有回來的跡象。
這時,婉兒又進來報:“夫人,有位蘭馨別院的姑娘求見!”
紅雪伊問道:“蘭馨別院是什麼地方?”
“回夫人,是……”婉兒稍加考慮了一下,道:“是妓院。”
紅雪伊的眉毛低垂下來,她似乎已經猜到是什麼事了。
會客廳裡,立着個黃衫翠裙的標緻女子,其自知身份低微,所以一直都不敢坐。
“你叫什麼名字?”紅雪伊連正眼都不看對方。
“回稟夫人,賤妾名叫黛痕。”此女子隨即欠身,畢恭畢敬地向紅雪伊行了個大禮。
“說吧,所謂何事?”
“秋堂主他……此刻正在鄙舍。”黛痕的聲音細膩而輕柔,講這句話的時候更是低得快要聽不見。
紅雪伊強押住一口怒氣,道:“你怎麼不在身邊伺候他?”
黛痕的頭垂得更低了:“我已經勸了堂主數次,可他已經喝得爛醉,根本就聽不進去,只說在哪兒都可以就是不回去。”她小心地觀察一下紅雪伊的臉色,繼續道:“所以,我就只好來找您了。”
“哼哼!”紅雪伊從牙縫中擠出兩聲冷笑:“只要你伺候得周到,討得那副軟腸子的歡心,興許他一高興,就出錢幫你贖身了,如此好的翻身機會,你竟然自行放棄?”
黛痕道:“賤妾當然很想翻身,但是……賤妾更怕死。”
“其實堂主流連蘭馨別院已經一個多月,以往總是在我這兒坐坐聊聊就走,這次卻要睡下……賤妾實在怕得很……”
紅雪伊點頭笑道:“你倒是很識相。好,我現在就與你同去,把那個醉漢帶回來。”婉兒一聽,便十分有眼色地取來一件猩紅色的絨毛大氅披在她身上,正要出發時,突然聽見外面傳來兩聲守夜門徒的慘叫,副堂主關霆偉帶着一幫門人殺氣騰騰地衝了進來。紅雪伊一看就知來者不善,強自心平氣和地問道:“不知關副堂主深夜造訪所爲何事?”關霆偉本也是個英俊儒雅的年輕人,此刻卻一改斯文派頭,露出一副野心家的嘴臉:“紅夫人是聰明人,事已至此,難道還不知我來所爲何事?”
紅雪伊依然不動聲色:“我確實猜不出關副堂主的心思,但是莫怪我沒有提醒諸位,現在堂主正在內室歇息,他近日來脾氣一向不好,若是驚擾了他的清夢,我想後果一定很嚴重。”
關霆偉哈哈大笑道:“紅夫人不愧是我關霆偉素來敬重的女中豪傑,不僅手段高明,裝蒜的本事也是一流。”他走近紅雪伊,飛快地使出一招“雲開霧散”。紅雪伊雖爲絕天冥獄獄主之女,但終因女兒身的緣故,沒有習得冥獄高深的內功,武功招式的變化也知之甚少,跟着秋殘夢以後,就只研究毒藥暗器了,所以關霆偉如此突襲妙招,卻迫得她不知如何應對,轉眼就被關霆偉扣住手腕,再難去觸腰間的暗器囊。
“不得無禮!”紅雪伊用力甩動,卻完全不能動彈,反而被他隨手一拽,拉入懷中。紅雪伊窘得面頰通紅,可關霆偉卻還在衆目睽睽之下,附耳對她說道:“你那個沒用的丈夫此刻正在蘭馨別院爛醉如泥呢!不過他能不能醒過來就是個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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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卑鄙!”紅雪伊的身體被制,只能空罵,“想當堂主的話,找他單挑便是,你武功好過他的話,他自然會心服口服地把位子讓給你。”
“哼哼!只有他那種笨蛋還在以武鬥的方式稱強論弱。在這個江湖中,只憑一身武功逞兇的始終是莽夫所爲。”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成大事者,靠得是這裡。”他又湊近紅雪伊一點:“秋殘夢對你無情,大家都看在眼裡,你又何須對他有義,你不如跟我算了,到時候夫唱婦隨,整個天下都是我們的。”紅雪伊氣得強抽出手來,狠狠地扇了對方一個耳刮子,關霆偉白淨的臉上頓時顯現出四條指印,可他卻是很不在意地笑笑,彷彿這巴掌抽得他很受用。
紅雪伊突然想到秋殘夢屍橫血泊的慘狀,不得不軟下態度,幾乎跪下來求道:“別殺他!”
關霆偉托起她的下巴道:“你這副求人的樣子我第一次見,真是楚楚可憐,可是……我必須殺他……”
在場衆人看到他們一向敬如鬼神的紅
夫人竟然也有這樣狼狽不堪的光景,紛紛又對關霆偉信服了幾分。
婉兒趁衆人稍有分神,就想偷偷地從後廳溜到南庭求援,誰知才邁出兩步,關霆偉卻連看都沒看她,就冷冷地威脅道:“你再敢走半步,我就讓你永遠不能走路。”婉兒嚇得立時僵住。
正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傳來兩聲雷霆之音:“叛徒,休得猖狂!”紅雪伊一聽到這兩個聲音,就徹底寬下心來,她知道是檀雲堂的兩大擎天柱秦正和朱義來了——奇怪,他們怎麼會知道北庭出事?
關霆偉變得驚慌失措起來,大聲命令道:“殺了他們。”只可惜他手下雖有數十餘人,論武功也都算是堂中的好手,可一到了秦正朱義面前,就變得脆弱不堪,十分不濟。關霆偉越看越急:“攔住他們,攔着他們!”心裡也不住納悶:“以這二人的身手,完全可以自立門戶,爲何會來投奔檀雲堂,甘願當別人的卒子,還這般死心塌地效忠於秋殘夢?”也只有紅雪伊知道是爲什麼。
秦正輕功較好,轉眼就穿過重重包圍,向紅雪伊這邊衝過來。關霆偉驚懼得汗如雨下,抽出腰上的佩劍來架在紅雪伊的脖子上,隨即威脅道:“放我走,我就放過她。”
秦正立馬停下腳步,其他正在廝鬥的門徒見關霆偉剛纔在紅夫人面前還耀武揚威,現在一碰上強者,就變得灰頭土臉,想要夾尾潛逃,頓時對他都充滿了鄙薄之心,架也就打不起來了。紅夫人狠狠一笑,道:“就憑你這樣的卑鄙小人,也配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隨即左手握住刀刃,強行拉開,右手探入腰間,再抽出的時候,指間已經多出三支金針來,她擡手用力一拍,就把這三支淬過劇毒的金針刺入關霆偉持劍的手背上,關霆偉大叫一聲,不得不鬆開劍。紅雪伊趁機脫離束縛,來不及包紮鮮血直流的手掌,就向門外衝出去,她實在擔心秋殘夢的死活。
就在這時,卻見秋殘夢扛着劍,一步一跌地走進來,在看到紅雪伊的一剎那,他那雙始終警醒的雙眼才重又蒙上一層醉意,就像一個迷途的孩子終於找到了一處溫暖安全的處所,進而安心地繾綣入夢。
紅雪伊輕柔地托起秋殘夢沉重無力的身體,才發現他身上前前後後地共有十二處傷口,忍不住又心疼又憤懣地罵道:“活該,我還真希望你就這樣醉死在別人的刀下。”
秋殘夢也半夢半醒地答道:“我沒看着你安安全全的,又怎麼死得放心。”
紅雪伊鼻子一酸,淚水就要流淌出來。原來他們在遇難之際,心心念念地都還是對方。
“夫人,關霆偉跑了,追還是不追?”秦正知道不合時宜,卻還是走上前問道。
紅雪伊搖搖頭:“他深中劇毒,活不了多久。”
“那這些人該怎麼處置?”朱義再問。
紅雪伊看着滿地橫七豎八的屍體,還有爲數不多的跪求討饒的活人,她突然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疲倦,“你們自行處置吧!”她實在已經不想再思考什麼。
說完,扶着也同樣疲憊不堪的秋殘夢迴房,朱義本來還想詢問什麼,但是被秦正止住,他知道此時沒有任何事比她去照料她丈夫更重要。
過走廊的時候,正看到黛痕生生地站在那裡。
紅雪伊懶懶地問道:“是你去南庭報的信?”
黛痕微微點頭道:“是堂主說的,‘出事找朱秦’。剛纔他們沒誰注意我,我就趁機逃了出來。”
紅雪伊悵然道:“他竟然連這個也告訴你。可見真當你是紅顏知己了。”
黛痕不知如何作答,只有低頭不語。
紅雪伊失神地撇一眼雨千塵,又回覆到高傲的姿態:“我檀雲堂也不想白欠你人情,那個蘭馨別院你也不用再回去了,過來作我的使女如何?……這樣,堂主也可以有事沒事就找你聊聊。”
黛痕完全想不到紅雪伊做事竟會如此地出人意表,“把一個會威脅到自己地位的女人留在身邊,真的可以嗎?”她忍不住在心裡問道。
轉眼,紅雪伊已經架着秋殘夢走到長廊的盡頭,兩人的身影都是疲憊而無力的,但他們卻也是互爲依靠的。
四年了,也只有此刻,他們的心還是第一次靠得這麼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