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沉汐握刀的手已經在顫抖。
虎口浸着血漬,順着刀柄一滴一滴地流下來。
他已經練了足足七個時辰。
他總勸自己安定下來,可內心底卻總有一股無名的怒火和怨氣暗暗升起,攪得他鬱鬱寡歡,煩躁騷亂。
這種情緒是內功修習者的大忌,所以四年來他都把全部的精力集中在刀法的修行上——拔刀快,揮刀準,斬刀狠。只因爲除了這樣瘋狂無休止地練刀他實在找不到讓自己安定下來的事情。
按理,霍沉汐已經是得到了老天最大眷顧的男人,不僅家資殷實,有權有勢,而且自己又是聞名天下的少年英俠,最重要的是還娶了吏部尚書的美貌千金嶽晴湖爲妻,以後的前途更是一片光明,這些許多人修了幾輩子都修不全的福氣,都被他一個人佔盡了,究竟還有什麼不滿意呢?
身後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霍沉汐突然皺起眉頭,一股壓抑許久的殺意頓時騰起,他赫然轉身,雙臂持刀,擡臂,斬下,他似乎就這一斬發泄出全部的勁力,只見眼前的幾行翠竹在如此強勁的刀氣侵襲之下,逐個從中間破開。
竹片翻飛,竹葉亂舞之間,突見一襲青紗素裙卷攪其間,霍沉汐心頭一緊:“難道是?”果然,那翠影重疊之間,正有一雙翦水雙瞳在深望自己,是她!
霍沉汐慌忙推出一掌,用盡他所有的內力。
內力雖然打散了刀氣,也絞下了幾片青衣素袂,而那纖細怯弱的身體,也終於抵擋不住這樣強力的衝擊,不由地飄飛起來,就像一隻斷了線的風箏。
霍沉汐雖然極爲不情願,但他還是騰起身來,輕輕地攬住了這個失去方向的身體。被他摟住的這個女子在一瞬間彷彿就沉醉了,她的眼神中亦只有幸福和崇拜之情。
“我只是救你,沒有別的意思!”回到地面的時候,霍沉汐就推開了懷中的人,毅然打碎了這個女子剛剛成就的一點幸福感。
“以後沒事別來這裡,剛纔若不是我及時出手,你豈不是要被劈成兩半!”霍沉汐冷酷地背過身去,他雖然讓對方不要再來,自己卻要先走。每當他面對這個楚楚可憐的小女子的時候,他就會產生一種深深的厭惡感。
“相公。”這個女子在身後輕輕喚他,聲音軟得如綿,甜得似蜜,而她本身也是個端莊淑麗,柔情似水的女子。面對這樣一個女子,百鍊鋼都會化成繞指柔,更何況是人的一副血肉腸子。
霍沉汐卻對這兩個字極爲陌生,就如同他對面前這個身爲他妻子的女人一樣。他之所以爲這兩個字停下腳步,全部是因爲它提醒了他已是一個有家室的人,這纔是真正令他厭惡的。
“以後還是不要這麼叫我,那只是出自‘崇高’的聖旨,並非我所願。”
“你爲什麼總是這麼討厭我?”這個名爲嶽晴湖的女子——堂堂吏部尚書的獨身千金,本該有着一副頤指氣使的高傲姿態,此刻卻如同祈求般地拉住自己丈夫的衣襟,“我到底哪點做得令你討厭,請告訴我,我可以改!”
霍沉汐別過頭去道:“你哪兒都沒錯!”他自己似乎都已經弄糊塗了——他到底是在恨面前這個無辜女子,還是在恨命運。“就算我沒有娶尚書千金,她愛的也依然是他,那我這樣頹廢又算是什麼呢?”他輕輕地按住胸口,這裡還埋有一絲隱痛,哪怕事隔四年之久,也會在他不自覺的時候暗暗發作。
霍沉汐突然覺得很對不起這個對他千般順從,萬般討好的尚書千金。她本該是個驕傲的女子,爲了贏得他這個作丈夫的哪怕僅有的一點兒溫存,竟然丟盔棄甲,受盡委屈。
“我們一起用晚膳吧!”他終於言語溫柔了一些。
“好啊!”嶽晴湖高興就如一個剛剛得到糖糕的小孩,幸福以極地上前來,牽住霍沉汐的手。
霍沉汐這才發現,原來這是他們成親以來,第一次牽她的手。
桌上擺着四盤精巧細緻的菜餚,全是嶽晴湖親手做的,她本是個在適合不過的賢妻良母。
“相公,你嚐嚐我做的珍寶釀刺蔘。”嶽晴湖笑語盈盈地給霍沉汐盛上一碗蔘湯。
霍沉汐只覺面前熱氣一騰,香氣撲鼻,頓時感食慾大增,正要拿起勺子來喝的時候,突然有個小廝進來報:“有人命小的捎來這個東西。”他雙手呈上手中的物事,竟然是一塊晶瑩剔透的紫玉。
霍沉汐又驚又喜地站起來,問道:“給你這東西的人是何樣貌?”
小廝道:“是個戴着面紗的冷冰冰的女子,她說在陳記酒樓等您!”
霍沉汐不等小廝把話說完,就飛也似的跑出門去,只留下嶽晴湖愣愣地呆坐着,最後終於大哭起來。
陳記酒樓。
霍沉汐迫不及待地衝進來。
他一眼就看到樓上獨坐一角的紅衣女子,他所有痛苦的來源。即便如此,他卻還是要去想,要
去念,要去痛。
人生在世,也只有你在乎的人才能讓你痛。
霍沉汐懷帶着複雜而糾結的心情走上樓,在紅衣女子的面前坐了下來。
“四年了,她該變成什麼樣子了呢?”霍沉汐暗暗在心裡揣測着。
“大師兄!”紅衣女子笑着掀起面紗,正是霍沉汐日思夜想的那張臉,聲音也還似當年那般細膩婉轉,只可惜人已不似當年人:她的眼神已經不再純淨,而是飽含着迷惘和失落,同時也充斥着狠厲和決絕,她絕不再是當年那個活潑俏皮的小師妹紅雪伊了。
“你……過得好不好,我是說你跟着他?”霍沉汐突然變得笨嘴笨舌的,本來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
“……還是江都的玫瑰露最正宗,我在樊城都喝不到。”紅雪伊不經意地轉移着話題。
霍沉汐的眼睛望向她托杯的手掌,才發現上面還纏着紗帶,紅紅的血跡都還隱約看得見。
“這是新傷,怎麼回事?”霍沉汐極爲關切地問道。
紅雪伊十分不在意地說道:“出了點岔子!”她的眼波漸漸凝定起來,“大師兄,我此番親自前來,卻是有件大事想要託付於你你,只怕……太難,你不會答應。”
霍沉汐隨意一笑,道:“你最初飛書要我暗中搭救他,我做了,後來又讓我派兩個高手去助他,我也做了。試問,我還有什麼不能爲你做的?”
紅雪伊一字一頓地說道:“殺倪新燕。”
霍沉汐驚得酒杯都掉在桌子上。
紅雪伊繼續道:“只有殺倪新燕,他才能借勢出頭,而且我查出他現在人就在江都。”
霍沉汐平靜地說道:“我明白了。”隨後起身,離座,就要下樓。
“你是幫我不幫?”紅雪伊追問道。
“那要看你是以紅雪伊身份還是以秋殘夢妻子的身份求我。”
“我是不會以秋殘夢妻子的身份求你的。”
“爲什麼?”霍沉汐轉過身來認真地問道。
“因爲……我不想我丈夫的人格受到半分折辱,所以無論之前或是現在,都是我紅雪伊在求你。”
霍沉汐怔怔一愣,突然放聲大笑,眼圈卻已經紅了:“看來我註定是個敗者。”真英雄之氣量,無外乎一笑釋懷,他無疑已經做到了這一點,“好——,小師妹的忙,我又怎能不幫。”
當晚子時。
江都觀星大道上。
倪新燕醉醺醺的身影漸漸從夜色中顯現出來。
他極力想站穩腳跟,立定身形,只可惜他醉得實在厲害,他甚至看到自己走路的腳都多出幾雙來,他也完全不知道這樣一條筆直寬闊的官道上,會潛伏着殺機。
“在天香樓過得可愉快?!”突然有一個聲音冒出來,驚得倪新燕差點跌倒。
前面不到十米處,竟然有一個人在等他。在這樣一個沉頓的夜晚,再加上他一對迷濛的雙眼,本已不能像清醒時那樣以他睿智的頭腦很快分析出對方的身份來歷及習性,但是他看到了刀光,青色的刀光,還未出鞘就已經向外散開的刀光。
“刀是好刀,持刀之人也絕非等閒之輩。”作爲同樣是刀客的倪新燕來說,天生就對刀有着一種特殊的敏感,這無關乎他是醉是醒。
“樊城有的是姑娘,幹嘛要隻身跑到江都來,難道你不知以你今時今日的身份和地位,已經足以構成很多人殺你的理由?”這個人依舊不動聲色地問道。
倪新燕卻完全不以爲然,反倒如遇知音般,道:“唉——,我倪新燕一介江湖草莽,倒是什麼都能將就,唯獨女人和酒卻要挑最好的。”他繼續道:“試問,中州哪裡的女人和酒能好過江都這座天子之城呢!你說是不是啊,霍獄使?”
霍沉汐的嘴角微微一動,握刀的手更緊了幾分:“你還能猜出是我?”
倪新燕笑道:“青月斬冥刀,天下聞名;破鋒十七斬,舉世無雙,我又豈能不知?”
霍沉汐直接道明來意:“我是來殺你的,沒有理由,只因爲我想殺你。”
倪新燕笑得更開心了:“這樣好極,我早就想領教你的刀了,你不來找我,我也會去找你。”
霍沉汐道:“你很可能會死在我的刀下,這樣你十幾年來創下的基業豈非就要毀於一旦!”
倪新燕拍着大腿,無奈地嘆道:“名利的東西,都……麻煩!”他突然變得嚴肅起來:“只有刀是我的畢生追求,讓我們以刀客的身份,痛痛快快地對決一場!”
霍沉汐道:“我可以等到你酒醒……”
倪新燕擡起頭來,道:“你看我像醉的嗎?”
霍沉汐發現他的雙眼竟然變得格外澄澈明亮,身形也穩如泰山,看似比他這個滴酒未沾的人還要清醒。
世上真的存在這麼一種人,他們把畢生的精力都放在某件事情上,
甚至把靈魂都注入其中,更可以不惜一切代價地追求他們想要的那種境界。
倪新燕無疑就是這種人,霍沉汐也是這種人。
不同的是,倪新燕的刀之信仰乃是舍,霍沉汐的刀之意念卻是守。一舍一守,究竟誰的精神力量更大?
“你的刀呢?”說這句話的時候,霍沉汐的手掌心已經在冒汗。
“刀在……你的廢話真多,我看是你喝醉了纔對。”倪新燕的臉上赫然騰起殺氣,右袖甩出,就有幾條蛇影一樣的藍光刺入霍沉汐的眼簾,他的眼睛瞬間就花了,只能單憑聽覺判斷攻擊的來向,他一共揮擋了九次,青藍相交,火光四射,倪新燕的九把連環軟刀終於顯現身形。
“別以爲只是擋開,它們就會停下來!”倪新燕抽手回收,那九把軟刀就又活躍起來,像是從四面八方朝霍沉汐包削過來,變得更快更沒有規律,大有把人卷襲起來攪成肉片之勢。
“這就是傳說中的九斬連環刀麼,如此難以把握的活刀,他竟然操縱自如,真是難得!”霍沉汐暗暗信服,只是這一分神,就有兩道藍光朝他的脖頸處划來,頓時有一串冷汗自額前飆下,他忙潛身匐地,親眼看見自己肩上的布片紛飛而下。如此幾番過後,霍沉汐漸漸體力不支,可他依然未發現連環刀的任何破綻。
“這樣不是辦法,光是躲過攻擊就很困難了,而他卻只是活動手腕而已,這樣下去,即使我不被刀片攪碎,也會被累死。”霍沉汐暗自,晃眼瞥見連環刀的接口處都是一個個小小的金屬環。“是了,把刀破向那裡。”霍沉汐飛躍起來,自行進入刀圈,這讓倪新燕吃了一驚,自他所遇的對手算來,霍沉汐是第一個自己跳入刀圈的人。到底是自找死路,還是絕處逢生?
他還沒有回過神來的時候,霍沉汐卻以迅雷之速破開了連環刀上的金屬環。這樣一來,九刀脫節,散落在地,破鐵器而已。霍沉汐緊跟着棲身上前,使出一招“清風拂面”,看似虛造聲勢,卻是內藏殺機,倪新燕退無可退,手中亦無兵器招架,眼看着霍沉汐的青刀就要斬向他的喉嚨,他的眼中卻竟是滿足的笑意,似是在說“能死在斬冥刀下,也絕無抱憾了。”霍沉汐也看到了他那副近乎虔誠的表情,只可惜……他突然換手,出另一把刀。
名人倪新燕終於沒有死在一把名刀之下。
霍沉汐看着倪新燕驚愕的死狀,心裡頗有些不痛快,想來,這倪新燕也是他難得碰到的值得尊敬的對手之一。
一直躲在角落暗暗觀戰的紅雪伊終於出現:“大師兄不愧是‘中州第一刀。”
霍沉汐難看地笑道:“哦?我卻沒在你的眼中看到絲毫崇拜之情。”他又嘆道:“倪新燕也是個難得一見的好手,剛纔若是稍有差池,死的也許是我……”紅雪伊卻堅決地打斷他:“你不會死,從你們開始比試開始,我就知道死的一定是他。”
霍沉汐不再說什麼,紅雪伊卻笑着問道:“你就不想知道我爲什麼要你用這把刀殺他?”
她指的當然是另一把形狀獨特的曲刃刀。
“是因爲青月刀的至傷太過明顯,你怕我日後會終日被血雨樓的人糾纏?”霍沉汐傲然地擡起頭,不屑地說道,“哼哼,我這人最大的有點就是特別耐煩。”他一想到這個心裡再也裝不下別人的小師妹竟然也爲自己擔心,終於還是有幾分喜悅,哪怕這種喜悅感來得如此卑微。
“不是……我是怕你跟他最終會兵戎相見……”紅雪伊的神色變得極爲擔憂。
霍沉汐想道:“是啊!如今血雨樓樓主被殺,爲穩定人心,勢必會立刻推舉出新的樓主,而最有可能當選樓主的就是秋殘夢,屆時,他難免迫於壓力而前來與我尋仇,這……大概是小師妹最不想看到的吧!”
紅雪伊鄭重其事地道:“大師兄,我最後求你一次,請你一定答應我?!”
霍沉汐只好點點頭,心裡卻泛起一種無與倫比的酸楚感來。
紅雪伊道:“請你答應我,無論日後他做下多麼嚴重的錯事哪怕是違犯了冥獄的條例,也請你放他一碼。”
霍沉汐聽她話語說得甚是淒涼,不由地難過起來,卻看她已經翻起斗篷上的絨帽,像是要離開了,不知經此一別,是否還有相見日?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突然冒出這個想法來,眼看着這一席紅衣就要離他而去,卻不知怎樣挽留,卻也無法挽留,只能如兄長般囑咐道:“這北風颳得甚急,想來今年的冬季定會非常嚴寒,你……多保重!”紅雪伊嫣然一笑道:“你也要保重,我這就去了。”她隨後騎上一頭青驢,就此飄然遠去。大雪就在這時忽然降臨,很快就淹沒了大地,也掩去那紅衣女子遠去的痕跡。
霍沉汐突然覺得內心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空虛過:“爲什麼是最後一次求我,我倒寧願永遠都被你求,永遠因爲你的關係去幫助那個人……只要能再見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