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晚上,林婕睡得並不好。
她躺在休息艙的上鋪,望着低矮的天花板。睜眼閉眼,卻全是通訊接通那一刻,應寒時的聲音:
“林婕,是我。”
那一刻,她的心跳幾乎停止。
還有衆人跪在他面前時,他低頭看她的樣子。儘管她很清楚,他看她的目光,與看其他下屬,不會有任何不同。但是那雙溫柔而憐惜的眼睛,卻反覆出現在她腦海裡。
就好像某種塵封許久的東西,再次被打開,勢不可擋地淹沒她的心。
他從軍七年,她就追隨了他七年。儘管他比她還要小三歲,儘管她從不開口,但是這個男人就如同她生命中唯一的神。
而今天,神回到了她的生命中。
輾轉許久,她一骨碌爬起來,跳下牀。披了件軍裝,就沿着甬道往前走去。
飛行員休息艙向來男女混住,幾個艙室之間也是聯通的。只不過現在他們才幾個人,所以幾乎每個人佔了一間艙室。應寒時今晚就宿在最裡頭。
她只想去看他一眼。
夜涼如水,大海寂靜。
林婕走到了那間休息艙的入口,側立在一排排上下鋪旁,往裡望去。卻見他應該睡的那張牀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空無人影。
林婕怔住,走了進去。
“親愛的林婕上校,你是來找指揮官的?”蕭穹衍笑嘻嘻的聲音傳來。
林婕循聲望去。
原來,他一直站在窗邊的陰暗角落,無聲無息。
跟以前一樣,當指揮官入睡時,機器人管家就會站在他的牀邊,眺望星空守護着。
林婕:“他人呢?”
蕭穹衍舒展了一下筋骨,三步並作兩步跳到她身旁,擠眉弄眼地說:“指揮官早早起牀,去接槿知小姐了啦。”
“……接?”
蕭穹衍點頭,在旁邊牀鋪坐了下來,說:“是啊。他說槿知小姐昨天睡得比較早,現在應該快醒了,他去她的門口等着啦。”
林婕沉默片刻,扯起嘴角笑笑,也坐下來,從口袋裡摸出根菸,低頭點上。
蕭穹衍撇撇嘴:“你又抽菸!真是半點沒變,一點女人味都沒有。”
林婕擡手吸了口煙,看着他笑了:“你不也半點沒變?還是這麼快快樂樂的。”
蕭穹衍卻搖搖頭,說:“不是的。這些年我也有很多心事。每次想起你們,想起鳳凰號……我就會很難過。然後呢,我就會擡頭看着星空,那樣,就沒那麼難過了。”
林婕靜默了一會兒,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笨蛋小john。”
蕭穹衍卻高興極了,又把腦袋往前送了送,幾乎完全湊到她懷裡去:“好喜歡你摸我哦。這些年,都只有槿知小姐這樣溫柔地摸過我的頭。不過呢,她的手太軟了,沒有你這麼粗糙,沒有摩擦感。還是你摸得最舒服。”
林婕手一頓,然後在他腦袋上一拍:“去你~媽的。嫌我手粗?”
蕭穹衍嘿嘿又笑了,擡起頭,盯着她,認真地說:“林婕上校,跟你講,這些年我和指揮官做程序員賺了不少錢,足夠養你們三個啦。以後你不用再擔心生計,也不用再打工啦。”然後又嘆了口氣說:“我聽丹尼爾說,你們這些年做過快遞員、搬運工、收銀員、餐廳服務員……還因爲打架和服務態度不好,總是被人炒魷魚。哎,我們好歹也是外星人啊,服務態度應該更好嘛……不過,今後你們可以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了。林婕上校,你有什麼想做的事嗎?”
林婕原本聽得眉目含笑,到了最後,卻只深吸了兩口煙,然後把菸頭丟進垃圾桶,淡道:“我不想做什麼。”
“哦……”
過了一會兒,卻聽她淡淡道:“我這一生,唯一想做的事,就是用生命守護他。別的人、別的事,都不重要。”
——
槿知醒來時,看了眼窗外。
毫無疑問,漆黑混沌。
她躺着,懶懶地不想動。腦子裡第一個念頭是:應寒時在做什麼?
睡前那些許焦躁的情緒,忽然有一點點發酵漲大的趨勢。
這時她注意到,玻璃上寫的字,已經沒有了。
於是她爬到牀尾,又寫了個清晰可見的“sd”。盯着看了幾秒鐘,又擡起手指,在上面畫了個大大的叉。
頓覺舒坦。
洗漱完畢,她打開門通風。卻見一個人站在走廊裡,負手望着窗外暗黑的水。
他轉過頭來。
兩人不約而同地沉默着。
他凝視着她,片刻後,溫和地笑了:“槿知睡得好嗎?”
“不太好。”槿知如實答道,“我有點認牀。”
他說:“我們今天就回去。”
“好。”她看一眼屋內,“那我收拾一下,你進來坐吧。”
應寒時跟在她身後,走了進來。
槿知在屋內掃視一圈,咦,她怎麼覺得還挺整潔的。於是就把幾件隨身物品,往揹包裡裝。
“槿知。”他的聲音忽然在身後響起,“爲什麼我的頭上……會有一個叉?”
槿知動作一頓,轉頭看了他一眼。他坐在椅子裡,眼睛正盯着窗玻璃。
槿知此刻的心情,不亞於背後畫小人,卻被人當場抓住。她的臉頓時有點燒,轉過臉去,答道:“隨手畫的,沒什麼含義。”
話音未落,就感覺到他起身走近。
然後她的手腕,就被抓住了。
她擡頭看着他。
“槿知……”他看着她的眼睛,“要拒絕我嗎?”
槿知一愣,陡然失笑,搖頭:“不是那個意思。其實……其實在我們地球人的網絡語言裡……嗯,╳這個符號,有多種含義。並不光是否定、錯誤的意思,還有正中目標,命中紅心的意思……”
越扯越遠了。
應寒時卻聽進去了,他鬆開她的手,眉頭輕凝,仔細思量着槿知的話。
來地球后,他看得最多的書籍,是笑話集。古詩詞也有粗淺涉獵,讀過《唐詩三百首》和《宋詞兩百首》。但是網絡語言,他的確瞭解不多。
他又想起每次與莊衝商議時,莊衝總是把要完成的目標,一項項寫在白板上。每完成一項,莊衝就會比出手槍的手勢,然後朝白板“開一槍”。
“賓果。”他說,“陪她逛街——完成。”
應寒時有點“明白”過來:“所以……叉是得分的意思?”
槿知默了好一會兒,才答:“是啊。”
應寒時徐徐笑了。
剎那間顯得容光清俊,眼波溫柔。
他盯着她,認真地說:“多謝你,小知。但願……我能得到你越來越多的叉。”
槿知轉過頭去,避開他的目光:“嗯……”
過了一會兒,忍不住彎脣笑了。
這個男人,真是讓人連氣都生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