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幽深,彷彿沒有盡頭。
周遭靜謐無聲,唯有不知從何處吹來的清風拂過尖尖的竹葉時,帶起一陣簌簌的聲響。
充滿盎然生機的青色,清幽雅緻的竹林,本該是一處悠然自在的風景。然而,因爲無處不在的精妙機關,對於曾經的許多武林高手來說,這裡儼然已經成了一處斷魂的鬼門關。
謝長亭離開桃花林之後,或許因爲心頭突如其來的心緒不寧,不知不覺間便走入了竹林深處,他並不知道自己此時身在何處,只是靜靜走到了這裡,然後靜靜地看着自己身旁一大片猶似淚痕點點的湘妃竹,陷入了思索——或者也可以說,是回憶之中。
竹林的機關對於他來說,並不是無法避開的致命利器,只是因爲一時失神,而被尖銳的竹葉劃傷了手背,流出了一點鮮血。
自然,這對他來說,也並不算什麼,除了讓他分神看了一眼之外,沒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地方。
只是,手背上鮮紅的血液,卻讓他不期然響起了倚雪破指取血的舉動,一時竟有些怔然。
輕輕以手指拭去那一點並不太疼卻刺眼的紅色,謝長亭轉開眼,負手於身後,眸光靜靜注視着眼前大片的湘妃竹,眸心深處,似有暗黑色的漩渦涌動。
這三年來的點點滴滴,如潮水一般倏然涌上心頭——
剛出生時的小娃兒,小臉皺巴巴的看不出美醜,那時的他忙於政務,幾乎很少有機會刻意去親近這個娃兒。
除夕之夜,是他第一次真正面對面與尚未滿月的小人兒對視,憶及彼時,還是小小嬰兒的公主溫順而安靜地躺在臂彎之中,靈動的雙眸散發瑩潤剔透的光澤,時而令人看得移不開眼。
若彼時只是因爲主子的原因,才讓他分神關注着這個小小的人兒,後來的三年,他卻是一日比一日更深地喜愛上了這個如山中精靈一般的女娃。
週歲之前的人兒從來不曾發出過一絲聲音,連櫻脣的輕微蠕動也是沒有,只是在旁人察覺不到的須臾,那看似乾淨得一塵不染的眸心時常閃過一道晶亮的光芒,讓他偶爾捕捉時心裡會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
只是,那時卻不過以爲是孩子聰明伶俐勝過常人——有一對不同尋常的父皇,孩子天賦異稟也並不是一件奇怪之事。
然而,小人兒週歲那日抓鬮時,面對琳琅滿目的各色珠寶、令牌、玉佩、胭脂水粉、文房四寶,她全部視而不見,步履蹣跚走過擺放着各類物什的桌子時,一聲清晰的“長亭哥哥”讓他心房一震。
那是她自打降生之後第一次開口發出聲音,不是“父皇”,也不是“母后”,甚至不是簡單的爹孃二字,吐字清晰,嗓音輕靈悅耳的“長亭哥哥”四個字,讓他心底劃過一股無言暖流的同時,亦升起一種無法言喻的感覺。
只是彼時,任他如何驚才絕豔,如何通曉世事,如何掌控江山全局,卻全然沒有猜透一個年僅週歲的小人兒方表露了尖角的玲瓏心思。
三年來,除了在九華殿與羣臣議事,他們幾乎形影不離,即便是在御書房批閱堆積如山的奏摺時,也總有一個小小的身影安靜無聲的坐在一旁,以極度溫順的姿態守候在身側。
若當初以爲這只是她的興趣,她的快樂所在,或者是因爲善解人意地不願打擾父皇與母后的耳鬢廝磨所以才退而求其次地親近着謝長亭……
那麼現在,長亭當不會再有這樣的想法。
三歲的孩子,究竟應該有着怎樣的眼神和表情?
天真稚氣,單純而乾淨,猶如一張白紙,會因開心而咯咯嬌笑,會因一點疼痛而淚眼婆娑,會有受了委屈被癟着小嘴,也會因吃到喜歡的食物而滿足地眯起雙眼,笑得像個月牙……
但絕不會如倚雪那般,露出冷靜敏銳到讓人心驚的犀利眸光,眸心也不會流露出似是歷經過萬千痛苦最終達成所願時才流露出的執着與無悔——
就在方纔,他從那個孩子的眼底,清清楚楚看到了這樣令他心驚的神色。
長亭哥哥是本宮未來的夫君……這樣一句聽起來完全當不得真的童言稚語,在接觸到那眸心如磐石堅定的眸色時,在長亭心裡掀起了一陣前所未有過的滔天巨浪。
他似乎突然意識到,這個孩子方纔是刻意在衆人面前說出了這樣一番話,在他們心湖投下一塊可以激起千層浪花的巨石,並且,輕描淡寫地向衆人宣告了她無人能夠改變的決心。
摒退了所有人,只單獨與自己的父皇說話,是因爲,只要說服了蒼昊,其他任何人的意見,都將不再是意見。
這一刻,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謝長亭,也終於體會到了一種深沉的不安。
彷彿有個被埋藏千年的秘密,將要破繭而出……
“長亭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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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改輕靈稚嫩的嗓音帶着彷彿歷經了千年歲月淬鍊之後沉澱下來的平穩與靜謐,從身後驀然傳來,謝長亭一怔,幾乎不敢置信一般緩緩轉過身,慢慢低下頭,垂眼看着那個站在自己身前僅僅四五步遠的小小人兒,眸光以電速掃視了她全身,沒有看到絲毫傷口才微微鬆了口氣。
隨即一股無法抑制的怒氣隱隱涌上心頭,讓一向從容淡定的眉眼也倏然染上冰霜,他神色沉冷地道:“此處兇險之地,你竟如此胡來?”
倚雪平靜地看着他難得失了鎮定的表情,和眸心一閃而逝的憂色,淡淡笑道:“長亭哥哥,我此刻既然站到了你的面前,你便應該相信,倚雪不是一個普通的三歲娃兒,若不然,你大概也只可能在回去的路上,看到一個半殘不缺的小小屍首了。若那時再來擔憂,豈不是爲時已晚?”
謝長亭聞言,眼底劃過一絲幾不可察的懊惱,眸光微斂,神色悄然恢復了平靜,“你想說什麼?”
倚雪抿脣微笑,視線微轉,眸心一點神色,定格在那一株湘妃竹身的斑斑淚痕上,淡然開口,是比長亭更平靜的語調,“逃避現實,不是長亭哥哥的作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