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忱微微一笑,緩緩地說:“我倒是不是擔心被人聽了去,而是因爲我這個人一向很怯場,當着這麼多人的面談事情,我會很緊張的!”
史忱話音一落,屋子裡便充滿了一陣低低的鬨笑聲,雙方之間的氣氛直到這時纔有些緩和下來。
史忱從剛一出場到現在,雖然總共也沒有說幾句話,但是龐勁東卻對他很是欣賞。
大概也正是因爲具備處變不驚的特質,所以來長箐山的是這個史忱,而不是其他人。
史忱說話大方得體,不失風趣幽默,又不卑不亢,能夠很好的處理所面對的局面。
就像剛纔這句話,明明是他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的來意,卻用了這樣一個輕鬆的藉口,給大家都留足了臉面。
龐文瀾的情緒也有些緩和了,輕輕的擺了擺手,示意屋子裡的其他人迴避一下,只把龐勁東、龐天寵、沈佩紱、林繼文和蔣耀隆留了下來。
“好了……”龐文瀾端起茶喝了一口,語氣裡帶出了一些笑意:“現在屋子裡只有這麼幾個人,你總不會再感到緊張了吧!所以有什麼話,就直接說吧!”
“好的!”史忱沒有再推脫,緩步走到龐文瀾的面前,從懷裡拿出了一個小盒子和兩個信封,十分恭敬的放到了龐文瀾的面前:“其實這個工作本來應該由民政部出面,但是考慮到果敢地區現在複雜的形式,所以才交由我們!”
“民政部?”聽到史忱說出這個部門,龐文瀾感到十分的奇怪,實在想不通民政部派人到長箐山會有什麼樣的事,又爲什麼委託部隊的人出面,總不能是調查自己重婚吧。
龐文瀾放下茶杯,衝着桌子上的東西一努嘴:“都是些什麼?”
“我建議龐將軍還是親自打開來看!”史忱又是微微一笑,繼續說:“龐將軍完全可以放心,我們沒有惡意的!”
“我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你們大陸民政部沒必要派人給我送過來一顆炸彈!”龐文瀾一邊說着,一邊新手拈起了一個信封。
這倒不是因爲他擔心那個小小的盒子裡真有炸彈,而是因爲史忱有意將信封放在上面。
信封裡裝着一張薄薄的紙,龐文瀾打開之後看了兩眼,臉色頓時凝固住了。
他呆坐在那裡,沒有做出了一點反應,許久之後,那張紙從他的手指間滑落,如同一片秋天的樹葉般飄落到了龐勁東的面前。
龐天寵立即站了起來,躬身向龐文瀾關切地問道:“父親,你沒事吧!”
“沒事!”龐文瀾木訥的搖了搖頭,呆滯的看着前方。
龐勁東注意到他的雙眼,在一瞬間變得渾濁了。
龐勁東撿起了那張紙,只大略的掃了一眼,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那張紙是一張公文,擡頭的標題是《關於向原國民黨軍第一兵團整編血獅十四師少將副師長龐文瀾頒發紀念抗日戰爭勝利六十週年紀念勳章的決定》。
國內的公文有一個特點,那就是看了標題之後即便不再看正文,對內容基本上也有所瞭解了。
這一篇公文也一樣,只不過正文對整件事做了進一步的說明,大致意思是說,龐文瀾在抗日戰爭期間,指揮其所屬部隊先後參加了淞滬會戰、南京保衛戰、徐州會戰、第二次長沙會戰、常德會戰,其間又取得了舉世矚目的萬家嶺大捷,全殲日軍第一零六師團。
考慮到龐文瀾及其部隊充分發揮了中華民族優良品質,勇敢抵抗外來侵略,爲抗日戰爭的全面勝利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故在抗日戰爭勝利六十週年到來之際,向龐文瀾頒發這枚勳章以資表彰。
整篇公文對龐文瀾及其所屬部隊在內戰中的表現隻字未提,但是結尾有一段話,倒不像是公文應有的語氣。
龐勁東仔細讀了幾遍,發現字裡行間十分隱晦的流露出了這樣一個意思,那就是在歷史上由於某些因素,對龐文瀾這樣的人曾有過不公正的評價,不過如今已經得到糾正。
公文是聯合下發的,末尾署的發文機關是中國中央軍事委員會、中國民政部和抗戰勝利六十週年紀念活動組委會,同時還蓋有這三個部門的公章。
龐文瀾從不主動提起自己的過去,龐勁東也從沒有問過,一直以爲自己的四爺爺只是一名普通的將軍,知道此時此刻才從這篇公文裡面知道,原來龐文瀾所屬的部隊竟然是原國民革命軍五大主力之一,素有“抗日鐵軍”之稱的整編第七十四師。
雖然龐文瀾只是副師長,卻足以代表這支部隊光榮的歷史了。
對那段歷史有過一定了解的人都會知道整編血獅十四師,這支部隊由原第七十四軍整編而成,在整編之前和之後,幾乎參加了正面戰場上的大多數重要戰役,其中不乏可歌可泣的悲壯之戰。
如一九四三年的常德會戰,七十四軍五十七師八千餘人對抗日本第十一軍數萬人,堅守常德城半月餘,頑強抗擊了日軍的空地協同攻擊,在日軍猛烈炮火甚至釋放毒氣情況下,仍死戰不退。
日軍後來只得圍三闕一,放七十四軍一條生路,而此時全師已不足六百人,只有師長率一百八十人突圍,其餘官兵則自願與常德共存亡,與突入城內的日軍逐屋爭奪,最後全部壯烈殉國。
六天後,逃走的師長隨反擊部隊殺回,收復了常德。
此役正逢開羅會議,羅斯福總統聽取了中方的戰況介紹,特意將這支部隊記在備忘錄上。
同樣還是這支部隊,一九四五年時空運至南京,接受日軍的投降,因爲從此拱衛首都,所以被稱爲“御林軍”。
就在龐勁東琢磨這封公文的時候,沈佩紱在那邊已經衝史忱發難了:“你到底是來幹什麼的?”
龐文瀾無力的擺了擺手,目光依舊呆滯:“不關他的事!”
沈佩紱被這一幕弄愣了,看了看自己的爺爺,又看了看一臉嚴肅的史忱,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
龐勁東不失時機的將這封公文給大家傳閱了一遍,衆人全部愣在了當場,沒有料到過了幾十年之後,龐文瀾竟然會得到這樣一枚遲到的勳章。
龐文瀾指了指盒子,問史忱:“那……就是嗎?”
“是的!”史忱用力的點了點頭,鄭重地說:“希望龐將軍親自打開它!”
龐文瀾無力的點了點頭,小心翼翼的拿起那個盒子,又同樣小心翼翼的打開,就好像那個盒子裡面裝着他過去數十年的人生。
當盒子打開一半的時候,龐文瀾又猛地停住了,似乎不敢向裡面看。
一旦發現這個盒子是空的,一個珍藏在心底數十年的願望,或許就會隨之化成了泡影。
衆人都沒有做聲,而是一起關切的看着龐文瀾。
龐文瀾舉着盒子傻傻的坐在那裡,直到史忱輕聲提醒了一句:“龐將軍……”
龐文瀾重重的長嘆了一聲,用力的將盒蓋打開,一枚金光閃閃的勳章立即呈現在面前。
這枚勳章直徑大約五公分左右,正面鑄有象徵革命人民大團結的五顆五角星、象徵人類和平的鴿子和橄欖枝,還有軍民合力抗戰的戰鬥場面。
史忱介紹說:“這上面有國家最高領導人的親筆簽名!”
龐文瀾看着這枚勳章,一動不動,如同一座雕像,儘管好像沒有生命,但是卻那樣的堅強,無論怎樣的風雨都無法撼動。
又過了許久之後,一顆顆滾燙的淚珠奪眶而出,“噼噗噼噗”的掉落在了身上。
這麼多年來,龐文瀾這個堅強的男人,終於又一次的哭了。
這一次不是爲了陣亡的弟兄,也不是爲了叛變被處死的兒子,而是爲了自己過去數十年的付出。
在緬甸的這些歲月裡,北方敵視他們,臺灣又忘了他們的存在,他們就如同被親人拋棄的孤兒在外流浪。
儘管表面上可以裝作很堅強,內心的脆弱卻無法改變。
就在這一刻,隨着這枚勳章的到來,一切都變了。
正如龐勁東所猜想的一樣,龐文瀾的內心正是這樣一種感受。
在無數個不眠的夜裡,龐文瀾都曾站在寂寥的月光下,悵然的望着北方,一望就是許久。
那裡是他的家鄉,有他的親人,有祖先的墳墓,還有死去的弟兄們的忠骨,有太多太多難以忘記,也難以割捨的東西。
當龐文瀾懷着沉重的鄉愁睡去,午夜夢迴的時候,又彷彿回到了自己的家鄉,回到了自己成長的那座莊院,還有自己幼時經常攀爬的那顆老槐樹。
每到夏天,槐樹上的知了就會唱起歌,那歌聲此時似乎又鑽進了他的耳膜。
夢境一閃,龐文瀾似乎又回到了黃埔軍校,重溫那段難忘的學習成爲軍人的歲月。
接着,是炮火連天的戰場,無數穿着黃色軍裝的敵人端着明晃晃的刺刀,向自己猛衝過來,身邊的一個個弟兄倒下了。
而就在這個時候,後方傳來消息,自己的哥哥陣亡了……
龐文瀾從追憶中回到現實的時候,整個人蒼老了許多許多,無情的歲月在他的身上沒有做到的,被內心中情感的劇烈衝撞做到了。
他長長的嘆了一口氣,輕輕的盒上蓋子,將盒子放回到桌子上,嘴脣囁嚅着唱出了一首歌:“起來,弟兄們,是時候了。我們向日本強盜反攻。他,強佔我們國土,殘殺婦女兒童。我們保衛過京滬,大戰過開封,南潯線,顯精忠,張古山,血染紅。我們是人民的武力,抗日的先鋒。人民的武力,抗日的先鋒……”
龐文瀾的聲音很含糊,龐勁東沒有全部聽明白,只是通過其中簡短的幾句,想起曾經在書上看到過,這正是整編第七十四師的軍歌。
似乎,多年之後,龐文瀾唱的走調了,但這個時候這首歌本身已經不重要,更重要的是當年唱着這支歌上戰場的人終於獲得遲來的榮譽。
等到龐文瀾的情緒有些好轉,史忱用低緩的聲音說:“這枚勳章早就應該發到您的手裡了,可惜啊,種種原因,一直耽擱到了現在!”
龐文瀾急忙說:“不晚,不晚……”
“您的家鄉現在變化很大,如果有時間,希望您能回去看看……”
“回去?”龐文瀾看着史忱,哽咽着嗓子重複了這兩個字。
龐勁東拿出手帕,仔細的給龐文瀾擦拭去了臉上的淚水,然後低聲說:“是啊,四爺爺,有時間回去看看吧!”
龐文瀾舒緩了一下情緒,緩緩地問:“真的可以回去嗎?”
龐勁東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看向史忱,後者用力的點了點頭,告訴龐文瀾:“相信您家鄉的人民一定會熱烈歡迎您回去!”
由於華夏是一個農耕社會,所以人對土地的依賴是非常大的,這種依賴體現在人們的思想裡就是鄉土之情,有一個詞最能夠代表鄉土之情——葉落歸根。
華夏人離家千里漂泊異域,就算在外富可敵國,到老的時候總是希望能夠回到家鄉,埋葬在自己祖先和家人的身旁。
當然,這種情感到今天已經變得很淡了,不過龐文瀾作爲一個十分守舊的人,鄉土觀念還是非常重的。
多少年來,他已經篤定了自己要客死他鄉,卻沒有想到這枚勳章創造了一個機會,可以讓自己不再留有這樣的遺憾。
“有機會再說吧!”龐文瀾思索了片刻,輕輕擺擺手說:“青山處處埋忠骨,這麼多弟兄埋在這裡,我龐文瀾不能丟下他們不管!”
史忱沒有再試圖規勸,指着另一個信封說:“這裡面是榮譽證書,龐將軍需要看看嘛!”
“不用了!”龐文瀾搖了搖頭,此時神態已經完全恢復了往日的樣子。
史忱猶豫了一下,看着龐文瀾似乎還有話要說。
龐文瀾注意到了史忱的表情,問:“你還有什麼事嗎?”
史忱很小心的道:“我這裡還有一枚勳章,是頒發給龐文濤將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