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城中, 妖氣重得根本不用查,剛進去就感覺到了。這城裡近乎一半是人,一半是妖。人族盡是身披甲冑、手持武器來來去去的幽州軍, 妖族則全是城中百姓。
一股怨氣近乎沖天而起, 原本居住在幽州城中的百姓們已被妖怪啃食殆盡, 獐頭鼠目的蛇妖、豬妖、狐妖、虎妖等取代了這座城裡的原住民, 當街鬥毆, 四處環顧。
這座城池就像矗立於平原上的一隻巨大怪物,張開大口,來者不拒, 行商、旅人只要一進城,便成爲了妖怪們口中的糧食。莫日根與陸許沒有走正門, 而是翻過外城牆, 直接進了城中偏僻處。
“太多了……”陸許說, “得通知……”
“通知誰?”莫日根與陸許走在小巷中,觀察幽州城內情形, 進城前兩人萬萬沒想到會是這般景象。
陸許一怔,通知誰?通知驅魔司?通知李景瓏?如今神州大地,一共就只有七名驅魔師,還有四個在杭州鎮龍塔裡,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出來。
有一名婦人發現了他們, 朝兩人走來, 莫日根臉上兩側現出狼毫, 雙目瞳孔化作一條線, 現出灰藍色狼目, 犬齒伸長。面部變幻爲妖形,一步上前, 擋住陸許,朝着婦人低低嘶吼一聲。
那婦人便“喲”了一聲,說:“狼?沒見過你倆,新來的?”
莫日根眼中充滿警惕打量着她,伸出毛茸茸的手,陸許會意,與他牽住。兩人經過小巷,轉頭看那婦人。
婦人擡起一手,手無五指,手臂一側現出蜘蛛的獠毛,節肢朝北邊一指,說:“新來的,上衛府門外登名。”
莫日根只不吭聲,帶着陸許快速出了小巷。
街上不少妖怪來來去去,雖都是百姓身形,長尾的長尾,毛耳的毛耳,竟都懶得再掩飾。人間竟有這麼一城充斥着妖,四處橫行霸道,簡直是陸許做夢也想不到的奇景。
“它們互相之間似乎都認得。”陸許朝莫日根低聲說。
莫日根湊近陸許耳畔,極小聲道:“狐狸聽覺都靈,少說廢話。”
陸許便不吭聲了,與莫日根穿過長街,一路往衛府方向走,只尋思着要如何脫身。萬一被城內妖怪發現,只要別被圍攻,蒼狼與白鹿速度極快,陸許又能踏空飛翔,大不了將莫日根一載,飛出城外去。
麻煩就麻煩在,現在他不知道莫日根到底想打探到多少消息才願意走,一旦對方有厲害的大妖怪,勢必難以招架。
幽州府外排了長長的一串隊伍,莫日根到得街外,馬上示意陸許躲起來,兩人藏身一座建築後,朝外望去。
“家住哪兒?叫什麼名字?來做什麼?”鯉魚妖提着筆,朝前來報到登記姓名的一隻黃鼠狼說道。
“長林縣。”黃鼠狼說,“沒有名字,聽說天魔大人打算帶咱們過好日子,這就來了。”
那黃鼠狼身後則是一家三口,一名婦人,帶着一黃鼠狼頭人身的半大小孩兒,懷裡還抱着只臭烘烘的小黃鼠狼,小黃鼠狼探頭,打量鯉魚妖。
“叫戊甲丁吧!”鯉魚妖大筆一揮,登記了來歷,說,“上城西軍營去,有人給你一家四口安排。”
黃鼠狼妖領了牌子,鞠躬便走,後面上來一名黑黝黝的鐵塔般的壯漢,打量鯉魚妖,鯉魚妖頓時感覺到一陣被天敵注視的恐怖氣息——面前這傢伙是頭熊!
熊妖目光越過鯉魚妖,落在它背後的女子身上,此刻,鯉魚妖的主人,畫皮丹霍正捧着一面鏡子畫眉毛,朝它投來更爲危險的一瞥。
熊妖便道:“鮮卑山,阿壯,聽說天魔這兒不缺吃的?”
鯉魚妖登記過,此時又有妖怪過來,俯身丹霍耳畔說了幾句話,丹霍便不耐煩地將鏡子摔到桌上,起身道:“我回府去看看。”
“別啊!”鯉魚妖怕突然來個貓妖,光是盯着它看都能把它給嚇昏過去。
“瞧你慫的。”丹霍說,“我去去就來,聽話。”
鯉魚妖:“……”
丹霍轉身離開,鯉魚妖開始膽戰心驚地面對一衆妖怪,心想我是要成龍的,纔不怕你們呢。
幸虧接下來登記的妖怪裡,沒有它的天敵,鯉魚妖跟着驅魔司這麼久,倒也從李景瓏身上像模像樣地學了點兒官威,雖然它的眼睛長在腦袋兩邊,居高臨下地審視妖怪時總不免側過魚頭,光這點不免煞風景,但拍桌子、寫字的時候還是帶着架子的。
直到日落西山,今天進城的妖怪才少了些,鯉魚妖便收起本子,從椅子上跳下來,兩腳被寒風一吹直哆嗦,蹦躂着回府去。
繞過一條小巷拐角時,倏然間鯉魚妖被兩根手指往嘴巴里一戳,勾住下巴提了起來。
鯉魚妖嗓子被制住,一聲“救命”只喊不出口,一陣天旋地轉,兩手亂揮,剎那莫日根的聲音在耳畔冷冷道:“好久不見了,趙子龍。”
陸許面無表情道:“真是驚喜。”
鯉魚妖瞪大眼睛,瞬間就放棄了掙扎,可憐巴巴地看着莫日根。
冬季一場南下的寒潮席捲了江東江西兩地,入夜時,江州官府塵封的卷宗室內,特蘭朵百無聊賴地坐在案几前趴着,阿泰則從書架上挨卷翻找昔年狄仁傑留下的記錄。
彭澤縣的卷宗在四十年前全部搬到了此地,這卷宗室早已無人問津,阿泰出示李景瓏的手書,外加使了些銀錢,便輕而易舉地獲准入內查卷。
“毫無頭緒。”阿泰自言自語道,“彭澤周遭連地皮都快被翻過來了,狄仁傑究竟在哪兒找到的劍呢?”
特蘭朵左手拿着個銀戒指,滾到右手,又滾回去,懶洋洋道:“你們都猜錯了吧!”
“直覺告訴我,不會有錯。”阿泰說道,“你記得在路上打聽的消息麼?”
阿泰與特蘭朵在彭澤朝不少人打聽過,其中不乏八十來歲的老叟,其中有人曾在縣衙當差,確實注意到狄仁傑有一把佩劍,至於哪兒來的,不清楚。除此之外,還有一名曾迎接過狄仁傑調任彭澤縣令的
“最好給我在三天之內找出來,否則要你好看。”
特蘭朵不識漢字,看不懂也沒法幫阿泰查資料,阿泰皺眉道:“讓你回客棧去歇息又不去。”
特蘭朵一直堅持跟着阿泰,阿泰生怕她乏味,又推辭不過,只得將她帶在身邊。
“是啊,我不像孔鴻俊,不像陸許,不像他們的老婆。”特蘭朵說,“我還不是男的呢,不能陪你們打架。”
“瞧你說的。”阿泰哭笑不得道,“我又不喜歡男的。”
特蘭朵不吭聲了,阿泰將翻過的卷宗扔進一個空缸裡,伸了個懶腰,說:“你怎麼總是口是心非的,嫌氣悶就回去歇着,能聽話點兒麼?”
這話彷彿戳到了特蘭朵痛處,只聽她怒道:“聽話?聽誰的話?聽你的?我要願意,早就嫁人了!輪得到你!”
說着特蘭朵要抽皮鞭,阿泰馬上色變道:“別!我錯了!別動粗!”
特蘭朵這才橫了阿泰一眼,說:“你給我唱首歌聽。”
阿泰:“……”
阿泰正忙着,這時候要給特蘭朵唱歌,當真是抓狂,奈何不唱歌就要挨鞭子,他只得取了琴來,規規矩矩地坐到特蘭朵面前。
“唱什麼?”阿泰正色道。
“隨便。”特蘭朵靠在案後,懶洋洋道,“唱‘飛鳥去了又來’吧。”
“也聽不膩。”阿泰笑着說。
特蘭朵一臉不滿地打量阿泰,說:“喜歡這首歌不行啊?”
阿泰便撥弄幾下琴絃,吟唱道:
“飛鳥去了又來,潮水漲了又退……”
“花兒開了又謝,草原綠了又黃……”
“星辰誕生又消隕,山盟海誓,說出口後又遺忘……”
“唯有你的雙眼像那碧藍色的湖水,讓我恨不得常常守在你身旁……”
阿泰唱着唱着,不知爲何,想起了與特蘭朵相識的那一天。
那是十二歲的一個冬天,他在寂寥的聖殿內彈着琴,傷感地唱着歌。特蘭朵跟隨叔父的商隊,途經聖殿,進來朝覲早已熄滅的神火時,穿過花園,意外地發現了阿泰,那時他正在柱後歌唱。
他唱着歌,望向特蘭朵。
初冬時綿軟的小雪落在他的琴絃上,隨着他手指一撥,琴絃震動,雪花遂爲晶粉飛散,消失在天地間。
後來,她便常常來看這名年輕的祭司,冬夏兩季,如候鳥一般往復,從不間斷。每當秋去冬來,他身穿黑色的袍子,在神火的餘燼前祈禱之時,她總會帶來一些錢、一些吃的,放在祭壇前。
十四歲前,他的老師尚在,她面無表情地看着阿泰在祭壇前,朝特蘭朵投去的一瞥。
“星辰告訴我,你宿命裡的妻子不會是她。”聖女的聲音猶在耳畔。
“若宿命予我離別,我便坦然承受;若宿命賜我歡聚,我甘之如飴。”
阿泰點燃聖女屍體,神殿最後一任傳人化作漫天灰燼之時,特蘭朵始終站在他的身後。
“父王讓我選一個人,從此嫁給他。”特蘭朵說,“我想到的第一個人是你。”
阿泰轉身,注視特蘭朵,沒有回答。
特蘭朵臉上帶着柔媚的笑容,就像烏爾莫斯湖畔春天來臨時誕生的大捧大捧的鮮花,開得如此燦爛繁華。
“我不能娶你。”阿泰說,“我太忙了,你嫁給別人吧。”
“我可以等。”特蘭朵答道,“等你不忙的時候,記得來。”
“宿命讓我與你分離,我坦然承受;宿命賜我歡聚,我甘之如飴……”阿泰低聲唱道,“只要讓我再看見你眼中的湖水……”
特蘭朵倚在案上,望向卷宗室外的院子,冬夜梅花綻放,雪下了起來。
“去忙你的吧。”特蘭朵聽了這歌,便笑吟吟地說道,她的人生,彷彿只要聽到阿泰唱歌,便再無遺憾。
“看見你眼中的湖水,如夜空般深澈。”阿泰最後唱道,“你眼中的……”
突然間,阿泰琴聲戛然而止。
特蘭朵:“???”
阿泰皺眉,隱隱約約捕捉到了一個念頭。
特蘭朵說:“你餓了?我去給你做點吃的。”
阿泰馬上擡手,示意特蘭朵不要打斷自己的思考,繼而一陣風般地起身,說:“我找到了……”
“找到什麼?”特蘭朵說,“這都能想到?”
阿泰說:“咱們把彭澤周遭二百里地的地面上全部查過了,是不是?”
特蘭朵說:“對啊,全是田地,以前是田地,現在也是,什麼都沒有。”
阿泰說:“還有一個地方,是漏了的!鄱陽湖!我看看……有了!”
阿泰在存放水文資料的架子上找到記錄。
“長壽三年秋,鄱陽湖淺澤,清澤中淤泥,現一古道,懷英親率縣衛勘察,獨入一晝夜……一定就是這兒!枯水季中,湖底出現的古道!”
幽州入夜,全城亮起紅燈籠,到處都是猖狂的笑聲,猶如羣妖亂舞,平添詭異氣氛。一座廢棄的民居中,榻下胡亂堆着幾具森寒的屍骨,顯然是妖怪們啃完人後看不上這房子,便草草離去也不收拾。
莫日根與陸許爲避妖怪耳目,將鯉魚妖抓到了此處,此刻兩人各坐案几一側,鯉魚妖躺在案上,嘴巴一動一動,說:“事情的全部經過就是這樣,我沒有騙你們。”
陸許:“你躺着做什麼?不會站起來說?”
鯉魚妖:“自打來了幽州以後,我的心臟就一直不大好,受不了刺激。”
莫日根:“你別給我裝蒜!安祿山有什麼計劃?”
鯉魚妖說:“他打算一個城接一個城地吞併下去,把妖怪們派到各個城裡,取代活人,先是幽州,再是江南,然後是荊州,再是幷州,將中原包圍起來,再舉兵造反,讓人族士兵打頭陣,妖怪隨後跟上。”
“他就半點不怕驅魔司麼?”莫日根說。
鯉魚妖答道:“驅魔司只有幾個人,對付不了全城妖怪。”
陸許說:“你告訴了他們多少內情?”
鯉魚妖憤怒無比,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怒吼道:“我纔沒有!我什麼都沒說!”
莫日根朝陸許道:“它不敢說,先前跟着咱們,後來又是獬獄的人……獬獄的魚,安祿山若知道了,不會放過它。”
“我不是因爲這個才守口如瓶的——!”鯉魚妖更加憤怒了,吼道。
“好好好。”陸許百無聊賴地安慰道,“你是爲了弟兄們的安全。”
莫日根嗤之以鼻,鯉魚妖簡直氣得全身發紅,快成了錦鯉。莫日根冷冷道:“看似妖怪衆多,卻都是烏合之衆,只要除掉安祿山,餘下宵小,自然作鳥獸散。”
“怎麼除?”陸許說,“現在殺進府裡去?”
莫日根說:“什麼時候起兵?”
鯉魚妖答道:“我不知道,這是最高機密。”
莫日根打量鯉魚妖,鯉魚妖說:“鴻俊還好嗎?”
兩人異口同聲道:“不知道。”
陸許:“鴻俊是誰?”
莫日根:“我不認識你說的人。”
鯉魚妖有些失落,耷拉着魚頭,陸許與莫日根交換了個眼色,莫日根說:“啊,想起來了,不過這得看你表現。”
陸許開始有點兒不忍心了,但想到其中之事錯綜複雜,自己也不好開口,畢竟是否原諒鯉魚妖,他說了不算,只能等李景瓏發話。
“怎麼表現?”鯉魚妖彷彿窺見了一絲希望,忙問道。
“你自己看着辦罷。”莫日根顯然無心再與鯉魚妖糾纏,答道,“碰上他們的話,我會替你說說。”
“鴻俊在哪兒?”鯉魚妖又問。
莫日根自然不可能告訴鯉魚妖現在驅魔司的計劃與行蹤,否則那纔是真的腦子被門夾了,他只起身,朝陸許示意。
“我跟着你們走!”鯉魚妖說,“我要回家!”
莫日根隨手攔住了鯉魚妖,與陸許出門,陸許忍不住回頭看了鯉魚妖一眼。
鯉魚妖跟了出來,在莫日根身後窮追不捨,陸許卻道:“飛出去罷,否則太顯眼了。”說着幻化成白鹿,鯉魚妖忙上前抱住白鹿的後腿不放。
“你下去。”
“帶我回去吧,求求你們了!”
“不行。”莫日根說。
白鹿有些遲疑,莫日根說:“快走!趕時間!”
白鹿只得擡起蹄子,朝後一蹬,鯉魚妖頓時被甩飛出去,摔在地上。
“老三,你變了!”鯉魚妖說。
“你好好表現。”莫日根頭也不回道,“鴻俊會原諒你的。”
白鹿騰空而起,踏過房頂,鯉魚妖趕緊爬起來,喊道:“等等!那天我在驅魔司外頭……”
然而白鹿已飛上天空,消失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