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仙芝端坐書房中, 氣得不住喘息,那信使急促低聲道:“朝廷上已吵翻了天,陛下要治您與封將軍撤兵之罪, 連哥舒翰大人亦……亦……”
“郭子儀如何說?”高仙芝沉聲道。
信使明顯是高仙芝來往長安與邊關的信報, 高仙芝經營多年, 朝中自然安插了不少眼線, 一有消息, 便火速送來。
“小的實在不清楚,楊相讓你二人趕緊離開。”信使道,“否則一旦邊令誠持陛下手諭抵達潼關, 只恐將有不測!”
半月前,涌入潼關的流民與敗軍大批抵達長安, 一時長安城中呼天搶地, 人心惶惶, 更有大批西撤的官戶向朝廷哭訴。兵部始終按着軍報未發,李隆基此刻方知高、封二將棄陝郡, 回守潼關,當即震怒。朝中多年來,與高仙芝、封常清交惡者衆,其中不乏落井下石者。
當日朝會,衆將仔細分析後認爲陝郡並非不可戰, 高仙芝撤軍爲保萬全, 實則過於小心謹慎。又有一名喚邊令誠的, 曾在高仙芝麾下當差, 當初因遭高仙芝鞭打而心懷怨恨, 於是李隆基便聽信奸佞所言,令邊令誠帶着諭旨, 往潼關問罪。
高仙芝當初與楊國忠交好,但如今楊國忠在朝中的地位已岌岌可危,再說不上話。
李景瓏眉頭深鎖,只恐怕這也是楊國忠計策中的一環,潼關守將一旦當了逃兵,安祿山勢必將長驅直入。如今被派來問罪的特使督軍已在路上,明天便將抵達潼關,當真逃也不是,守也不是。
“讓他來!”高仙芝怒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倒是要看邊令誠能如何?”
李景瓏幾乎就要闖進去,卻終於忍住。
“邊令誠是誰?”陸許小聲問。
“回去,走。”李景瓏低聲道,“做好準備,明天過後,這一仗免不了了。”
邊令誠要朝封常清、高仙芝直接問罪,卻守不住潼關,李景瓏猜測十有八|九,邊令誠要以李隆基之名,催促高仙芝出戰,奪回陝郡,打退安祿山。
黑夜裡,鴻俊驀然醒了,一身汗水溼淋淋的,裡衣貼在背後。
自從離開洛陽之後,鴻俊每天都在做夢,無數噩夢層出不窮,陸許竭盡全力,只能讓他從噩夢中驚醒之際不那麼痛苦。但夢依舊還在,他沒有告訴莫日根,僅一路忍受着,事實上大部分時間他甚至不願睡覺。
但這一夜裡,他做了一個非同尋常的夢,夢見狼羣正在啃噬一具枯骨,將所餘無幾的肉分而食之。周遭盡是室韋族西南方的大草原,這是他一路北上,尚未夢見過的。而且那枯骨正在散發着陣陣魔氣。
“夢見什麼了?”陸許的聲音在耳畔說道。
鴻俊嚇了一跳,險些大叫出“鬼啊!”陸許馬上說:“噓,別吵醒了那傢伙。”
鴻俊不住喘息,陸許又說:“我沒死,別擔心,現在只有你能聽見我。”
鴻俊心中動念,陸許便感覺到了,又說:“不好意思,知道了你的心事。”
鴻俊馬上擺手,示意不要緊,陸許感覺到了他的心思,說:“你感覺到了室韋裡某個人的夢。”
鴻俊心道:就在剛剛,那魔氣則變得愈發明顯。雖然急着儘快回潼關去,但與天魔有關,又是根哥家裡,絕不能置之不理……
陸許道:“我知道你想多管閒事,出去看看罷。”
於是鴻俊輕手輕腳地起牀,看了看熟睡中的莫日根,起身開門出去。
陰暗的走廊裡,那遠方飄忽的魔氣更加明顯了,鴻俊伸出手,發現自己與這魔氣之間有着冥冥中的某種感應,彷彿只要驅使體內的魔種,這流動在天地間的魔氣便會將自己當作漩渦中心,隨之聚集過來。
“你怎麼會出現在這兒?”鴻俊說。
“夢境法術。”陸許答道,“白鹿能在所有人的夢裡隨意穿梭,但對你來說是特例,爲了保護你離開噩夢,你的夢境裡有我留下的印記,所以我能隨時進來。”
“怎麼不早來!”
“除非不得已,我不想打擾你。”陸許說,“畢竟有些人不太喜歡被窺探內心,像那誰……算了。”
鴻俊對陸許從來就沒什麼不可告人的事,或者說他對每個人都一樣,任何人哪怕讀他的心,讀到的也是坦坦蕩蕩、光明磊落。他也從不忌諱別人猜到他的心事。
鴻俊又問:“潼關情況如何?”
陸許沒有告訴他情況不妙,只答道:“還行,前面有扇門……”
他沿着那能量的流動走去,穿過陰暗的走廊,用飛刀斬斷一道門上的鎖鏈,穿過連接城堡間的石廊,見鐵鏈便輕輕斬開,避開巡邏的室韋守衛,來到中央石堡的高處。
“你能進根哥心裡麼?”鴻俊問。
“誰要進他心裡。”陸許隨口答道,“他那麼小心眼。”
鴻俊笑了起來,說:“太好了,你該早點兒來……”
“當心點。”陸許低聲道,“不必開口,你只要想事情我也能知道。”
鴻俊看見陸許就在自己的身邊,興許是陸許爲了不讓他覺得奇怪,使用法術製造出了一個幻覺,這個幻覺能夠穿過門與牆,確實非常像鬼。
薰香味越來越重,混合了藥材燃燒的氣息,一扇門半掩着。
只見室韋王躺在榻上,閉着雙眼,一名渾身披毛皮的曼妙女子跪在他的身前,唸唸有詞,室韋王不住抽動,彷彿正經歷着一場恐怖的噩夢。女子低聲吟誦咒文,聲音時高時低,鴻俊定睛看,只見室韋王身上散發出陣陣黑氣。
“這誰?”陸許問。
你公爹。鴻俊心想。
陸許:“……”
先前發生的事陸許始終不知情,只因這夜他終於沒忍住,直截了當地告知了李景瓏一部分內情,過後忍不住開始後悔一時逞快意多嘴。想來想去,決定先知會鴻俊一聲,沒想到進了鴻俊的夢境後,卻發生了這奇怪的事。
“別碰到門!”陸許見鴻俊總是大大咧咧的,忙提醒道。
鴻俊一時驚訝無比,身形朝內傾了些許,推開木門時,發出聲響。然則倏然間那女子停下了吟誦,轉頭望向門外。說時遲那時快,一隻手捂住了鴻俊的嘴,帶着他飛速朝後一轉,消失在走廊裡。
女祭司懷疑地走向木門,朝外張望,再將木門關上。
莫日根與鴻俊在長廊盡頭陰暗處對視,破曉時分,曙光照了進來,陸許說:“我走了,你們謹慎點兒,別告訴那蠢狼我來過。”
鴻俊心想別走!但陸許已消失了。
“那祭司是誰?”鴻俊皺眉道。
“薩滿。”莫日根詫異道,“老薩滿的徒弟,鴻俊,剛剛你看見了什麼?”
塞北的初春來得很晚,平原上仍有不少積雪,莫日根將繩索套在狗身上,數只大狗拖着小雪橇離開石堡瑪格斯,這座|城|的名字是室韋語中“明天”之意。鴻俊仍忍不住回頭看,說:“那是你父王!”
“沒時間了!”莫日根堅持道,“我現在是一名驅魔師,驅魔師的使命,就是帶你找到另一件不動明王法器。”
鴻俊說:“如果是這樣,我寧可不去。”
莫日根站在雪橇旁看鴻俊,沉默片刻後說:“那麼潼關等着你的人,要怎麼想?”
鴻俊知道這是個無解的問題,莫日根跳上雪橇,吹了聲口哨,說道:“拿到以後,我會回來處理,至少對我而言,我們的事情更重要。”
雖是這麼說,莫日根終究有些不安,雪橇拉着他們馳往大鮮卑山間,鴻俊裹着厚厚的大氅,安靜地看着草原上美景,莫日根又忍不住回頭,望向自己曾經的家。
“其實只要抓住那女祭司,說不定一切就……”
“那不一樣。”莫日根說,“需要詳盡調查,不能說動手就動手,我們沒有時間再耗費在這裡了。”
鴻俊還要堅持,莫日根卻說:“這裡是我家,鴻俊,你得聽我的。”
平原上視野開闊,日上三竿時,鴻俊已倚在雪橇上睡着了,他感覺到雪橇漸漸地停了下來,睜開眼時,見所停之處,是一片村莊廢墟,廢墟中已長滿了雜草。
“根哥?!”鴻俊喊道。
莫日根正在廢墟里穿行,聽到鴻俊的喊聲,便擡頭朝他望來,示意稍等。鴻俊遙遙望去,他從未見過莫日根現出過這樣的神情,眼裡帶着哀傷,又似乎已釋然。
他聽陸許說過莫日根也曾有過心魔,揣測此處也許正是莫日根母親所在的故鄉。然而,莫日根並未逗留太久,只是在廢墟里轉了幾圈,便再度上了雪橇。他沒有找到任何東西,也沒有流連忘返,彷彿這只是一個簡單的,對自己的告慰。
“根哥。”鴻俊想朝莫日根說點什麼。
“嗯。”莫日根低頭看手上地圖,以及幾個符號的對比,隨口道,“我知道你理解我,鴻俊。我想,也許以後,我只能將驅魔司當作我的家了。”事實上莫日根從離開室韋,前往中原時,便已不再留戀鮮卑山下的瑪格斯,他曾漂泊塞外,告訴大家他叫黎明星,爲的就是開始一段新的生活。
平原遠處,雲霧籠罩的山峰漸近,鴻俊看了一會兒,莫日根卻拉動雪橇繮繩,繞過山巒。
“是它麼?”鴻俊問。
“從另一邊看。”莫日根說,半晌後日落西山,在山下繞了半圈,現出山腳一個近百畝地的碩大冰湖。莫日根說:“你從這裡看過去,覺得像什麼?那天我就一直想着,恰逢今天天氣正好……”
陽光照射下,被雲霧遮蔽的孤山已露出全貌,周遭大鮮卑山綿延無盡,草原上唯獨這一處是座孤峰,山下還有冰湖。莫日根挾着符號的其中一個,調轉過來,示意鴻俊看。上頭是個封口的半圓,再劃出一條斷線。
半圓與面前的冰湖幾乎完全重合,而山頂的一道溪水,幾乎是垂直地注入到大地的湖泊上,如今天氣寒冷,溪水與瀑布封凍,呈現出一道近乎筆直的冰線,陽光下閃閃發亮,恰好吻合了白線!
“這……”鴻俊震驚了,說,“一定就是這兒!沒錯了!”
“這座山,以往只有在解凍時才能上去。”莫日根說,“山洞的入口會被冰封住。”
鴻俊馬上道:“我的法術能解封。”
“上山時間須得一夜。”莫日根說,“休息一晚再上去?”
鴻俊只想抓緊時間,他整理勾索,說:“現在就走。”說畢想起自己有捆妖繩,便取出捆妖繩,換了勾索頭,掛在繩上。莫日根說:“別勉強,畢竟上去以後,還得找……”
突然間莫日根靜了下來,鴻俊也意識到彷彿有點不對,四周一陣風吹過,彷彿有什麼正在“沙沙”地響着。
鴻俊望向莫日根,莫日根做了個“噓”的動作,護着他朝向山下森林。四面八方,平原上,湖畔樹林,竟是一時現出手持強弩的室韋刺客。
鴻俊回頭看,見平原沙丘後,頃刻間多了不少人。
人越來越多,分散在各處,將他們包圍了。
那名室韋女祭司從樹林中走出,用漢語道:“孔鴻俊。”
莫日根馬上將鴻俊保護在身後,沉聲以室韋話說了一句,聲音中帶着怒意,鴻俊知道那是一句簡單的斥責之言。他輕輕地把手放在莫日根肩上,低聲道:“安祿山讓你們來的?”
那女祭司生硬地說:“你想在這裡找到什麼?”
“額哈!”刺客隊中,一名年輕人開口,緊接着飛速說了一連串話。鴻俊望去,見竟是莫日根的弟弟!
“乞羅兒!”莫日根又怒斥道,“把你的人撤回去!”
鴻俊與莫日根背靠背,不必解釋也能猜到個大概,這女祭司多半是名安祿山安插在室韋族的妖怪,昨夜自己與莫日根抵達後,安祿山已知二人行蹤!
莫日根喘息,摸上背後長弓,乞羅兒卻以漢語吼道:“敢動手!現在就射箭了!”
鴻俊有五色神光,倒不怕尋常箭矢,問道:“怎麼辦?”
“打罷。”莫日根說,“我對付薩滿,你……”
“我不想傷了你的親人。”鴻俊說。
他確實不願看到草原上血濺五步,否則莫日根定將更爲於心不安。莫日根說:“那怎麼辦?我說動手,咱們突圍?他們也許不會放箭……”
“往山上逃。”鴻俊答道。
莫日根說:“你發令。”
鴻俊掃視整個包圍圈,說:“這就走罷。”
頃刻間鴻俊翻身一躍,在空中抖開五色神光,莫日根一翻身,化作蒼狼,鴻俊躍起的弧度恰好抓住蒼狼鬃毛。一聲狼吼響起,蒼狼狠狠撞向湖畔包圍圈,將人撞得四處橫飛,朝湖面衝去!
鴻俊先是擋了蒼狼身後,再釋放神光擋住身前,然而蒼狼瞬間一震。
“你沒事吧?!”鴻俊大喊道。
他無法用五色神光將他倆完全包裹起來,這會阻礙蒼狼行動,一枚鋼箭瞬間射中了蒼狼肩胛,爆出一蓬血花,蒼狼未曾吭聲,踏上冰面時橫身一滑,帶着鴻俊滑向冰湖深處。
緊接着它一轉身,狂性大發,又是一聲狼吼!
鴻俊險些被震得從狼背上摔下去,狂吼聲形成一陣風暴,席捲而起,追兵紛紛衝上冰面,女薩滿喝出一句意義不明的話,聽過以後,蒼狼再被激怒,渾身毛髮聳立,深吸一口氣。
鴻俊馬上捂住自己耳朵,緊接着震盪傳開,令他胸膛一陣氣血翻涌,蒼狼的怒吼與狼威沿着湖面掃開,堅冰頓時譁然破碎,湖水噴射而出,追上湖面的刺客盡數陷了下去!
鴻俊忙道:“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