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俊與陸許站在花園外, 那是曠野裡,一座孤零零的,原本金碧輝煌的殿堂。《鹿王本生》講述的乃是一名獵人, 在森林中無意遇見九色鹿之事, 而後朝國王通風報信, 帶着人去捕獵這庇佑衆生的鹿王。
但此刻它已被黑氣污染。
陸許朝鴻俊說:“我見過宮殿中央, 有一個法陣, 玄女與瘟神就是通過那法陣進畫裡來的,通過那法陣,也一定可以出去。”
說話時, 鴻俊驀然想起了一件事——狐妖在製造血海時,所使用的咒語!
“是這樣麼?”鴻俊依照記憶, 在地上畫出了那咒文。
陸許震驚了, 問:“你見過?”
鴻俊馬上明白到, 這兒興許並不是完全的壁畫裡,而是玄女、瘟神所開闢的一個虛空世界!
然則就在此刻, 兩枚流星唰地掠過天際,投入背後樹林!
鴻俊:“??”
陸許下意識轉頭,說:“有人進來了!”
樹林中,李景瓏與莫日根全身赤|裸,面面相覷, 打量四周, 鴻俊與陸許卻已衝了進來, 鴻俊當即大喊一聲。
李景瓏疾步上前, 抓住鴻俊手臂, 怒道:“你們究竟在做什麼?!”
“陸許?!你醒過來了?”莫日根疾步上前,陸許卻退後半步, 躲到鴻俊身後。
李景瓏眉頭深鎖,認真地說道:“鴻俊,這些日子裡,你究竟是怎麼了?”
鴻俊只是不答,陸許見過鴻俊的夢境,自然知道他心結在何處,便說:“你們……先把衣服穿上再說?”
李景瓏:“……”
陸許擡手,打了個響指,白光捲來,給李景瓏幻化出一身布衣,莫日根卻搖身一變,化作蒼狼,抖擻一身毛髮,低聲道:“我沒有關係,陸許,這是你的夢?”
“我不知道。”陸許答道。
“究竟發生了什麼?”蒼狼又問。
莫日根與李景瓏一來,陸許便彷彿帶着些許防備心理,不願多說話了。鴻俊看看他,將先前之事朝兩人複述了個大概,李景瓏始終注視着鴻俊,雙目似乎看透了他的內心,鴻俊被他看得有點不自在,便挪開了目光。
“這是畫裡的虛空。”李景瓏聽過後,思忖片刻答道。
鴻俊雖一直惦記着往事,但看見李景瓏時,不得不說他便安心了許多,畢竟有他在,許多事就都能得到解決。
蒼狼問道:“此處與九尾天狐所開闢出的山洞,是不是同一個原理?”
“也許。”李景瓏說,“但一定更爲複雜。”
李景瓏與莫日根短暫商量後,又一同望向陸許,李景瓏沉聲道:“陸許,你得把情況交代清楚,否則我們無從判斷。”
陸許皺眉道:“我是真的不知道。”
陸許對此處所知,都是斷斷續續,從玄女與瘟神處聽來的——畢竟他從出生開始,就一直活在這幅畫裡,人間那身軀,只有在少數的情況下,才能感應到周遭環境,連漢字也認不得。被這麼一問,他便絞盡腦汁地開始回憶,予他們儘可能多的信息。
原來昔年僧人樂尊建莫高窟,鑿出第一洞時,便以秘法,在石壁上刻下了不少經文。經文寓意“三千大世界,三千般若菩提”“納須彌山於芥子”之意,帶有無上神通。而這些經文,隨着日久天長而風化,被工匠鑿平,漸漸消失在歲月裡。經文的力量,卻神奇地留了下來。
連帶着不少在經文上開鑿的洞窟,其中壁畫,也有畫裡虛空之境的奇妙力量。樂尊圓寂之時,白鹿西來,選取一窟安放靈獸之魂,後莫高窟畫師見窟中石紋玄妙,便提筆繪下《鹿王本生》。
“心魔又是什麼?”李景瓏問出了所有人最關心的一個問題。
“是我……或者說,我的前世的戾氣。”陸許已記不得自己轉生之前的事,所有的記憶,都僅從轉生剎那開始,而大多數碎片信息,俱從玄女與瘟神的交談中獲知。
“恐怕不是戾氣。”蒼狼打量陸許,說,“是你在漫長時光裡,從衆生身上帶走的噩夢。”
“也許罷。”陸許說,“就像這輩子忘了上輩子,總之,他們把那些噩夢,做成了新的東西。”
鴻俊一瞬間彷彿想到了什麼,問道:“你見過妖王嗎?”
陸許想了一會兒,答道:“有一條黑色的蛇,偶爾會出現,就在祭壇前。他們確實叫他作‘妖王陛下’來着。”
李景瓏觀察那宮殿,蒼狼答道:“外頭有個守護結界。”
“心魔不在這兒。”陸許說,“想必正四處找我與鴻俊去了。”
“進去看看!”李景瓏說,“鴻俊沒有法力,你們跟在我倆後面。”
蒼狼當即開路,躍進了花園中,李景瓏快步進去,鴻俊說:“你不也……”
四人一靠近,環繞宮殿的黑色氣焰便察覺入侵,朝他們呼嘯着衝來!
那黑色氣焰如同飛蛇般,四處肆虐,一瞬間全衝向他們,然而李景瓏擡起手,只是一招,心燈力量便轟然爆發,飛蛇發出恐怖的嘶吼,在那白色光焰下爆破開去!
“你……”鴻俊震驚了。
“看來心燈已經進了我的三魂七魄。”李景瓏低頭檢視自己右手,再擡頭看鴻俊。
鴻俊心道難怪那時以五色神光注入李景瓏經脈,根本找不到心燈的所在之處!
鴻俊還在驚訝,李景瓏卻道:“走!”當即御起心燈強光,朝宮殿內快步奔去。衆人以魂魄之力進了畫中後,擅使法寶的鴻俊反而成了最弱的那個,莫日根可變幻蒼狼,李景瓏則擁有心燈,於是將鴻俊、陸許二人保護在身後。
剎那間飛蛇漫天,卻在心燈的強光之下不斷翻滾,退散,只見李景瓏擡手時光耀四野,掩護衆人一路進了宮殿之中,緊接着殿頂的上千黑色飛蛇又咆哮着朝他們衝來,瘋狂涌入殿門內。
一道大閃光爆開,將黑色飛蛇直衝出去。
“關門!”陸許喊道。
鴻俊與莫日根推上宮殿大門,一轉頭時,只見正殿中央,現出一個祭壇,祭壇上懸空飄浮着一枚黑色的球體,球體周遭綻放出數道黑色氣焰,四下繚繞!
“這就是你的心魔?”李景瓏問道。
陸許看着那黑球,眼中現出不可思議之色。
“說話!”李景瓏喝道。
“是,也許是。”陸許馬上道,“我已經有很久沒見過它了,居然長得這麼快?!”
“毀了它!”蒼狼咆哮道,“陸許的三魂七魄才能被淨化!”
李景瓏馬上反應過來,陸許每次離開壁畫時都會被心魔吞噬,只有在壁畫內,心魔方與他的三魂七魄相分離,這也是除魔的最好機會!
李景瓏一甩手,掌中光芒四射,心燈頓時變幻爲一把巨弓,隨着他開弓,現出刺眼的光箭,那黑色球體彷彿感覺到危險,劇烈地震動起來。天際傳來轟隆雷聲,四處搜捕鴻俊下落的心魔瞬間感覺有異,於是滔天黑氣從宮殿四面八方的窗口中瘋狂涌入。
李景瓏肩背赤|裸,帶着雄渾的力量,開弓之時,手臂的肌肉輪廓繃到極致,大喝一聲:“着!”
箭矢離弦,刷然飛去,魔氣涌向那黑氣,巨響聲中爆射,抵擋住了箭矢!一道衝擊波盪開,緊接着黑暗鋪天蓋地捲來,頓時與心燈之光對撞!
李景瓏:“……”
以往無數次,九尾天狐、戰死屍鬼王、無數妖魔鬼怪,但凡帶有魔氣,俱紛紛在心燈照耀之下或退卻,或淨化,李景瓏萬萬未料,這心魔竟能與光芒拼個勢均力敵!
心燈如烈火般焚燒了魔氣,然則更多的黑暗涌來,一瞬間吞噬了整個宮殿。心魔張口嘶吼,噴出火焰般的黑氣!
“當心!”蒼狼喝道。
鴻俊衝上前去,抓住陸許,就地一滾,李景瓏將心燈變爲光劍,合身上前。心魔卻冷笑道:“連燃燈法相亦無法喚出,便想用心燈來超度我?!飛蛾撲火,不自量力!”
說時遲那時快,心魔猛一收縮,釋放出祭壇上的千萬噩夢,四處飛射,如殿中縱橫交錯肆虐的黑暗流星,追向四人!
鴻俊抓着陸許,此刻他空有戰鬥之心,卻苦無還手之力,只得帶着陸許不住躲閃,喊道:“陸許!有什麼辦法?!”
陸許說:“到祭壇前去!有個法陣!讓我啓動那法陣!”
頃刻間殿頂被黑氣衝撞得層層崩塌,蒼狼從旁衝來,撞開兩人,吼道:“到外面去!”
心魔已吸聚了黑氣,在祭壇前翻飛,不住朝李景瓏噴出黑暗氣息,李景瓏則持劍艱難抵擋,喊道:“離開這兒!”
鴻俊道:“莫日根!掩護我們!”
蒼狼瞳孔陡然收縮,鴻俊卻拉着陸許,衝向中央祭壇。
黑氣洶涌衝來,撞向蒼狼,蒼狼在空中一個翻滾,身周黑氣交纏,黑氣中卻幻化出無數執戟士兵,朝他衝來!蒼狼一聲狂吼,衝擊聲中,噩夢中的景象漸漸消散。
鴻俊避過黑氣,接近那祭壇五步開外,心魔卻一聲嘶吼,轉身從體內分裂出手持利劍的劉非,狠狠撞向鴻俊!
鴻俊馬上擋在陸許身前,擡起手臂,硬架住了劉非黑影的一招。
“鴻俊!”
“別管我!”鴻俊喊道,緊接着將陸許朝祭壇一推。
半身爲魔氣聚集出的劉非持劍大喝,朝鴻俊當頭斬下!然而被魔氣撞上的鴻俊卻與莫日根、李景瓏等人完全不一樣,那瞬間鴻俊胸膛中,黑色氣焰一閃,竟將劉非的噩夢吸了進去!
巨響聲中,鴻俊短暫地再次看見了劉非的夢境。
正如初抵達涼州那夜,陽光萬丈的庭院,英俊瀟灑的年輕將軍,緩步走過長廊的女孩……他們在夏夜之中相逢,在漫天星光之下擁吻……緊接着是猙獰的爭吵,女孩轉身離開。
“淖姬……”劉非在病牀上,握緊了女孩的手。
那名喚淖姬的美貌女孩雙眼通紅,哽咽道:“我將陪王一起去……”
劉非終於安心地閉上雙眼,然而無數畫面在鴻俊眼前閃爍而過,劉非被送入王陵,淖姬卻走向另一個年輕的人的榻前,緩慢解開自己的孝袍。
那一刻,鴻俊內心最深處,一股洶涌的憤恨幾乎是咆哮着衝出!死後愛人與親兒子的翻雲覆雨,劉建懸樑自盡,淖姬帶着恐懼奔出,卻被親弟拉進懷中……及至鬼王一手按在劉非的額前。
“前塵往事,過眼雲煙,入我門來,從此便在生死兩道之外……”
“鴻俊——!”李景瓏一聲怒喝,強光照來,狼吼聲中,鴻俊驀然驚醒。
陸許撲到祭壇前,低頭注視祭壇上的法陣,然而現如今,心魔已摒棄了餘人,轉身朝向鴻俊,黑色人影之中,現出了血紅色的雙眼。
“你竟能吸走這噩夢?”心魔低沉地咆哮道,“魔種!”
鴻俊退後半步,低頭看着胸膛前繚繞的黑氣,他的心臟中緩慢地散發出黑煙,劉非的痛苦已注入了他的靈魂中,那失去愛人的沉痛,與死後所感知的種種,令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天地間最本源、最深層的痛苦!
心魔嘶聲咆哮,再次轟然射出黑色流星般的魔氣,李景瓏一個閃身,擋在鴻俊身前,強光一閃,擋掉衝來的黑氣,孰料鴻俊卻將李景瓏肩膀一按,把他推到一旁,毫不畏懼地朝心魔迎了上去!
魔氣接連射向鴻俊,巨響不絕,紛紛沒入他的體內,剎那間鴻俊感受到了無比的絕望、憤怒——父親烹子而食、騎兵手刃戰友、斥候在山崖前一躍而下,背叛、刺殺、飢餓、踐踏!
“不——!”李景瓏幾乎是瘋狂大喊道。
陸許與莫日根剎那呆住,只見鴻俊身周魔氣瘋狂旋轉,飛舞,他閉上雙眼,表情猙獰,再陡然睜眼,喝道:“給我退散!”
下一刻,鴻俊伸出一手,殿內飛卷的無數噩夢齊齊掉頭,射向他的掌中,再聚爲一把利刃,斬向心魔!
心魔狂嘶道:“魔種——!”
聲音戛然而止,天搖地動,宮殿隨之朝着四方垮塌,柱子斷裂,現出陰霾滾滾的天空與大地。剎那鴻俊與心魔同時升空,數千年中,人世間積聚的噩夢現出悲傷與痛苦,聚爲漩渦,繞着鴻俊與心魔飛速旋轉!
鴻俊赤|裸半身現出血紅色的魔紋,雙目綻放紅光,心魔幻化作陸許形態,瘋狂將噩夢吸回體內,恐怕再被鴻俊所吸走。
“無知之魔。”鴻俊的聲音變得低沉、喑啞,緩緩道,“凡人之痛苦,早該被埋葬在黑暗之中,何曾成了你手中玩物?”
李景瓏見此異變,簡直措手不及,喝道:“陸許!快!不能再這樣下去!將他們送出去——!”
祭壇上,陸許兩手一抖,手中現出銀白色光芒,注入那祭壇之中。
壁畫外,鬼王、阿泰與阿史那瓊靜靜看着《鹿王本生》。
此刻,《鹿王本生》已發生了恐怖的變化,原本畫上的顏色、圖案盡數被扭曲,壁畫上現出兩名赤|裸半身的少年,各自環繞黑氣,底下則是一匹狼、一名身周發出光芒的男人與他周旋戰鬥。
“快出來了。”鬼王沉聲道。
阿史那瓊轉頭,瞥向並排躺在一起的四人,鯉魚妖拿着一塊布巾,爲鴻俊擦去額頭上的汗水。
壁畫中,陸許手裡的能量源源不絕地注入那法陣之中,法陣開始旋轉,鴻俊與心魔一同轉頭,望向陸許!
心魔當即一聲怒吼,衝向陸許,鴻俊緊隨其後,陸許懸浮在法陣上空,李景瓏、蒼狼同時搶上。
電光石火的瞬間,心魔狠狠撞上了陸許,鴻俊大喝一聲:“陸許!”
陸許低聲答道:“出去以後,殺了我,死亡並不可怕,守住你的本心,哥哥。”
陸許張開雙臂,抱住了那黑氣四散的心魔,鴻俊喝道:“不!陸許!”
然則蒼狼一聲狼嗥,音波聲中,正要沒入陸許身軀的心魔被狠狠撞了出來,下一刻,鴻俊伸手,直接沒入陸許胸膛,揪着一個黑色人影的頭髮,手中黑氣爆發,驚天動地,將那心魔毫不留情地拖出了陸許的身體!
陸許一怔,法陣崩解,一道光環散了出去。
與此同時,《鹿王本生》壁畫綻放強光,噴出了魂魄虛影與漫天黑氣,鬼王一振手中撥浪鼓,喝道:“都給我起!”
同時間,李景瓏、陸許、莫日根三人陡然睜開雙眼,然則鴻俊的三魂七魄卻帶着滾滾黑氣,投入自己身軀。
“鴻俊——!”鯉魚妖駭得大喊一聲跳開。
李景瓏馬上翻身,祭起心燈,驅散鴻俊魂魄中的黑氣,奈何已近尾聲,魔氣盡數被鴻俊吸入心臟中,他睜開雙眼,眼中滿是憤恨!
下一刻,壁畫中再噴出了一隻張牙舞爪的心魔,阿泰與阿史那瓊同時出手,心魔卻拖着滾滾魔焰,衝出了莫高窟!
“追!”莫日根喊道。
衆人起身,追出了莫高窟。
深夜中羣星晦暗,心魔飛出第三層,蒼狼卻踏着光芒而來,朝它發出吼聲,心魔被撞得直飛下去。阿泰一手按住欄杆衝出,揮起颶風扇,烈火席捲。
鬼王帶着一衆親衛躍出欄杆,飛出莫高窟,陸許緊隨其後,喝道:“化掉他的噩夢!”
“長史呢?!”阿泰喝道。
鴻俊一抖飛刀,正要衝出洞窟時,背後卻伸出一隻手,鎖住他的手腕,將他狠狠拖了回來!
“給我聽着。”李景瓏沉聲道,“絕不能吸走心魔的噩夢……”
話音未落,李景瓏驟然捱了鴻俊結結實實、乾淨利落的一拳,那一拳狠狠揍在他的眼眶上,揍得他一陣天旋地轉,險些站立不穩。
“你們合夥騙我……”鴻俊握緊了拳頭,氣得不住發抖,“你們早就知道……那是魔種……”
李景瓏艱難地咳了幾聲,一手捂着眼眶,說:“是我的錯,我騙了你,但無論如何,你絕不能,再吸收魔氣……鴻俊,你答應我,答應我……”
他勉強擡起頭,眼前盡是重影,鴻俊那因憤怒而猙獰的面容漸漸平靜下來,眼裡卻帶着一絲冷漠。
“你點頭。”李景瓏說,“我答應你,我會打敗它,你絕、不、能,再像在畫中一般……你點頭,你給我點頭,否則我不會讓你離開這兒!”
鴻俊侷促喘息,最後點下了頭,緊接着衝出了莫高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