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觀修建至今,已將近有百幾十年的歷史。雖然風吹日曬,雨打雪壓,觀頂長了許多雜草,看上去有些破舊,但當初根基扎得結實,牆壁仍舊非常堅固。
在前來茅山之前,諸人就已經料到了這裡的環境不會很好,所以上山之前就將物資帶得極爲充足。草草將屋內的雜物收拾一番後,劉經天便帶着一衆勞力,翻上屋頂,開始修繕那些破損的地方;而劉蕙芸則是帶着幾女,鑽入廚房,忙活着給諸人做飯。
人多了,自然就熱鬧。往常寂寥無比的道觀,如今平添了幾分人氣,不復當初林白和李天元孑然二人待在山上時候的悽楚蒼涼。但望着那雜草叢生的院落,林白卻是根本高興不起來。因爲如今的這一切,李天元都已看不到了,在林白心裡,此處僅剩下無處可寄的哀思。
“師兄,咱們去師父的墳塋看看吧?”一草一木,皆帶着當年的影子,莫名便讓林白覺得心中壓抑。他着實怕自己再在這裡待下去,又會不爭氣的流下淚珠,惹得跟隨他前來茅山過年的一衆親人心裡堵得慌,便拎起一把鐵鍬,對張三瘋和魯燕趙道。
從上山開始,魯燕趙就在等待這句話,雖然他只是李天元的記名弟子,但師恩如山,一日爲師,終生爲父。前些年不知道李天元的下落,倒也罷了,如今好容易來到茅山,他這個做弟子的,如果不去恩師的墳頭添幾把土,他怎能經得起自己良心的拷問。
沒多言語,魯燕趙和張三瘋便帶着上山前就準備好的拜祭物品,默默跟在林白身後,向着墳塋所在的位置趕了過去。師兄弟三人面上的表情如出一轍,望之便叫人心傷。
從道觀到李天元墳塋所在的僻靜地,道路雖然崎嶇,但這段短短的路程,卻是早已像顆種子一樣種在了林白心中,就算是閉上眼睛,他也能找得到位置究竟是在哪裡。
前行許久之後,山勢豁然開朗,一座小小的土丘陡然出現在諸人面前,墓頭長滿了枯黃的茅草,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光影疏離之間,恍如一名身着青衫的枯瘦道人正在向着這師兄弟三人招手,呼喚着他們的名字,讓他們靠近……
“師父……”看到這土丘,魯燕趙再無法忍受心中的悲慟,幾十歲的大老爺們像個孩子一樣,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啪嗒啪嗒滴落在乾涸的地面上,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後,緩緩挪動膝蓋,喃喃道:“不肖徒燕趙來看您了,徒弟我來晚了,沒能見到師父您最後一面!”
看到魯燕趙的模樣,張三瘋也是雙膝跪倒在地,以膝蓋向前緩緩挪動到墳塋前面,頭重重的磕在堅硬的地面上,老淚無法自制的順着面頰滾滾滴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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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兄,師父生平最爲豁達,他老人家在地底下,肯定不願意看到咱們這樣。”林白噙住眼角的熱淚,伸手將兩位師兄攙起來,然後從行囊裡取出拜祭的香燭祭品,擺到墳前後,將香燭遞到陳白庵手裡,道:“您是師兄,你來爲師父上柱頭香吧!”
張三瘋沒有言語,抹去臉上的熱淚,伸手接過香燭,緩緩點燃後,緩緩插在墳前,領着二人,異口同聲道:“不肖徒張三瘋、魯燕趙、林白,數年未曾回山,不能告慰師父在天之靈,實爲不孝,今朝歸來,拜祭師父於九泉之下,萬望老人家您能看到。”
香燭燃起,嫋嫋的煙霧緩緩升起,在墳塋上空久久盤旋不願離去。良久之後,這縷霧氣緩緩上升,直至天幕,猶如一枚信引般,牽動的天幕那些烏雲緩緩匯聚,而後陡然降下鵝毛大雪。雪片紛飛,猶如無窮無盡的紙片,瀰漫在天地之間。
“師父他老人家知道我們師兄弟三個來看他了。”雖然知道這不過是天地間氣象的正常變幻,但魯燕趙和張三瘋還是無比激動,將帶來的一些紙錢黃裱,放在墳前焚燒起來。
說也奇怪,縱然是山風陣陣,但這些紙錢黃裱燃燒起來的煙氣,卻是如同一杆標槍般,直通天地。雪片混雜着紙錢黃裱燃燒的碎屑,在天地間盤旋不止,而後緩緩降下,但卻沒有一絲沾染到三人身上,彷彿李天元在天有靈,不願這些東西髒污了徒弟們的衣衫。
看着這一幕,無論是林白,抑或是張三瘋和魯燕趙,這幾個見慣了大風大浪,經歷過無數次懸崖邊緣行走,都面不改色的大老爺們,都彷彿又看到了那個對他們無比的慈愛老人般,在墳前哭的是泣不成聲,嗚咽聲混雜着山風呼嘯聲,那情形怎一個悲慼了得。
直至風雪呼嘯,天地之間皆是一片肅殺的白色,這場祭拜才告結束。但即便是如此,林白卻是不管張三瘋和魯燕趙如何相勸,都不願離去。
需知道三人中,張三瘋是帶藝投師,但按照奇門江湖中不成文的規定,這種帶藝投師的弟子,絕無可能得到師門的真傳,但李天元卻根本沒有這種門戶之見,傳授他功法,仍舊是盡心盡力,此情山高海深,如何能報!如今一抨黃土,便讓天人相隔,怎能不叫他悲痛欲絕。
而魯燕趙,他能從當年的那場瀰漫華夏大地的災禍中活下來,也全靠的是李天元。與其說李天元是他的恩師,倒不如說是他的救命恩人來的妥帖。
至於林白,對李天元的感情,更是三人之中最深,而且他從小就在李天元撫養下長大,更是自幼就跟着他修習相術。李天元對他而言,可說是亦師亦父,甚至這份感情,要比一些尋常的父子之情都要來得深厚。子欲養而親不待,世間的悲哀,莫過於此者。
張三瘋和魯燕趙也明白林白爲何會如此傷感,沉默半晌後,便也不再相勸,然後便互相攙扶着離去,只留下林白一人待在原地,給他留下和李天元在天之靈單獨相處的機會。
等到張三瘋和魯燕趙離去之後,林白緩緩起身,走到墳頭旁坐下。那模樣就如同往昔到了冬夜森冷之時,他和李天元圍爐而坐,聽他講述往年舊事的場景一般無二。
“師父,小王八蛋來看您了,這麼些年沒回來,您老人家不會怨我吧?”林白苦笑着搖了搖頭後,伸手從行囊裡取出兩瓶茅臺,一瓶傾倒在墳前,一瓶仰頭灌下幾口,喃喃自語道:“這是我從我們家老爺子那偷來的茅臺,我知道師父您就愛這口,就是這些年因爲帶我,才把這口愛好給掐了,現在徒弟出息了,您老想怎麼喝就怎麼喝,喝一瓶扔一瓶都成!”
“師父,恐怕您還不知道,師兄和我現在也都是有大出息的人了,都到了祖師爺嘴裡說的化神境界,這恐怕是您老想不到的吧。可惜燕趙師兄現在還停在勘天境的坎上,沒能走出那一步,等有機會我一定想辦法幫他走出這最後一步,也讓咱們天相派能一門三化神!”
“師父,還有件大喜事兒我忘跟您說了。您徒弟我現在是真給您臉上爭光了,找了九個媳婦,比韋小寶還要氣派!而且我那幾個媳婦兒,還跟您生了倆大胖徒孫,還有幾個小崽子在她們肚子裡待着,再過段時間,應該就要來這世上了。”
“師父,您老人家怎麼不說話?您老人家是不是埋怨我這些年沒有回山看您?徒弟我帶了這麼多酒回來,帶着老婆孩子回來了,可是您老人家爲什麼不在?”
絮絮叨叨的將這些年經歷過的事情講了一遍之後,再想到往昔和李天元相處的時光,林白雙眸裡的眼淚卻是再也忍不住了,只是短短几瞬,面頰便已是溼濡一片。
任是林白在外人面前如何英雄了得,如何泰山崩於前而不改色,但在李天元面前,他始終都是那個纏着李天元,讓他講崢嶸歲月的少年;始終都是那個長不大的孩子。
酒液入喉,說不出的冰寒刺骨。寒風肆虐,雪片紛飛,頃刻之間,林白頭上身上,都已經遍佈雪泥,那些雪片落下得輕柔無比。恍如李天元那慈愛的大手,在輕輕撫摸着這個念師心切,心中充滿想念和愧疚,已經泣不成聲的孩子。
直至天地間的一切,悉數被積雪所吞沒,整座山巒都完完全全變成白色,再無法分辨出深淺高低時,賀嘉爾和夏小青才抱着孩子尋了過來,才把已經爛醉如泥的林白攙回了道觀。
雖然林白滿身上下皆是撲鼻的酒臭味,但幾女卻是沒有半句埋怨。她們知道,這已經是林白在竭力剋制情緒的結果,如果不是因爲自己這些人也跟隨他來山裡的話,恐怕今夜林白定然會陪伴在李天元的墳塋前,一任滿身皆落雪,點滴到天明。
回到道觀之時,修繕工作已經盡數尾聲。道觀頂上的那些雜草悉數被除去;破舊的瓦片也都被悉數置換;地上的雜物也被清理殆盡,青石地板在積雪的輝映下,熠熠生輝;屋內更是傳出一陣陣飯菜的香味,更時不時的夾雜着陣陣嬉笑聲,端的是人聲鼎沸。
醉眼惺忪之中,林白覺得這道觀陌生無比,彷彿往昔留在此處的痕跡,已經悉數消散於這風雪之中。頹然中,他雙目熱淚不禁溢出,那段歲月,終究是沉於風雪下,再也回不去了。
舊故里,草木深,緣生緣滅,落地生根是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