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間,衆神官臉上神情都變得比裴茗更微妙了。
一名白衣道人應聲出來,神色平和,氣度從容溫雅,正是謝憐。衆人紛紛向他招呼道:“太子殿下。”“殿下。”
神情言辭,無一不小心翼翼,客客氣氣。謝憐也客客氣氣和衆人打過招呼,迎了出去,道:“雨師大人。”
雨師牽着那頭高大的護法坐騎黑牛,來到了臨時搭建的棚屋前,向這邊微一頷首。
那黑牛身上還揹着大箱大箱的土產,是專門送過來的,據說吃了有滋養護法的奇效,衆神官聽了,一部分興高采烈上去瓜分,也有一部分不動。謝憐就沒有動,雨師道:“我帶了別的東西給太子殿下。”
謝憐笑道:“啊,那就先多謝了!是什麼?”
雨師從袖中取出一小段白布裹着的東西,一打開,謝憐雙眼一亮,道:“多謝雨師大人!我正在到處尋找這個!”
風信也過來一看,也道:“奇品蠶絲!太好了!你那玩意兒終於可以修好了!”
謝憐在袖中掏了掏,掏出兩截斷裂的白綾,喜道:“是啊,總算找到能修補若邪的材料了!我這就去補!”
風信卻拽住他道:“你補?算了吧,你能補什麼,叫別人幫你吧。”又回頭喊道,“慕情!來幹活!”
慕情慢吞吞地走了過來,冷冷地道:“什麼?你什麼意思?叫我補?”
風信道:“那不是你的拿手絕活嗎?”
慕情哼道:“你們也太會用人了吧,又把我當下人使喚,只怕明天就要叫我掃地了吧。”
謝憐哈哈笑道:“算了,算了。我自己來吧。”
慕情卻已從他手裡接過白綾,翻着白眼找針線去了。隨後,裴茗也過來打了個招呼,想拍拍黑牛,卻被那牛大口牙“鐺”地一咬,險些咬斷手指,討了個沒趣,趕緊走了。雨師道:“裴將軍手臂還沒好麼?”
謝憐道:“沒呢。當初他和容廣說好,要用明光劍,除了要他道歉,還要他付出一條手臂作爲代價。雖然最後容廣怨氣散去,留了幾分面子沒要他的手臂,但還是傷的不輕。”
雨師道:“原來如此,難怪裴將軍神情如此詭異。”
謝憐卻心道:“他神情詭異可不是因爲這個。”
原來,裴茗對在銅爐山、仙京大火中先後被雨師所救始終耿耿於懷。他這般自詡頂天立地好男兒的大男子,簡直無法忍受在女子面前丟一點點臉,尤其還是一個有舊怨的女子。和雨師比起來,大概宣姬的行爲還更能讓他接受一點。總之是翻來覆去不能釋懷,看見雨師就意難平,所以才神情詭異。
不過,雨師壓根沒搞懂他在意難平什麼,總是禮貌地報以微笑,兩人根本不在一條道上,簡直莫名滑稽。
雨師道:“對了,太子殿下,宣姬如何了?”
謝憐道:“宣姬被關在山下,你要去看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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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戰後,原先從各鎮壓地逃竄出來的妖魔鬼怪們都被暫時收押在了太蒼山下臨時設立的地牢中。謝憐帶路,還沒到地牢,遠遠就聽見一陣粗聲狂罵,裴宿和半月坐在門口,都是面無表情。
現在人手太過緊張完全不夠用,於是他倆就被打發來幫上天庭看守地牢了。牢裡關着刻磨,仇人見面分外眼紅,他整天對這兩人進行鋪天蓋地片刻不休的謾罵,他倆就假裝聽不懂,木頭人一樣排排坐。見二人走進,他們都站了起來,道:“太子殿下,雨師大人。”
雨師把一盒土產拿給了他們,謝憐道:“辛苦你們了。雨師大人想來看看宣姬。”
裴宿卻遲疑了一下,道:“宣姬……”
謝憐覺察不對:“怎麼了嗎?”
兩人進入牢中,找到關押宣姬之處,皆是一愣。只見牢中,空空如也,只剩下了一套破破爛爛的紅嫁衣。
裴宿道:“宣姬,昨天晚上,就消散了。”
宣姬的怨氣居然消散了,真是不可思議。就在前不久,這女子的執念還那麼深,死掐着裴茗不肯放手。謝憐道:“或許終於想通了吧。”
想通了過去的幾百年裡,自己是爲什麼從一個英姿颯爽的將門貴女變成一個瘋瘋癲癲、遭人嫌棄的怨婦。失去了什麼,得到了什麼,恐怕會萬分羞愧,不堪回首吧。
她一心盼着拋棄了自己的男人能被自己感動或是威脅,回心轉意,可猛然發現從一開始就根本沒有轉圜餘地,終於想通了。
可是,她是憑着對裴茗的意難平、不甘心才能留在世上的,一想通,就沒必要再留了。想想也是挺沒意思的。
雨師在原地坐了下來,似乎要爲她善後超度。畢竟,那是除她以外,世界上唯一一個雨師國的人了。謝憐不便打擾,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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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後,看到裴宿和半月都在啃雨師鄉種出來的果子,謝憐也過去撿了個,準備和他們蹲在一起啃。誰知,他忽然感覺到什麼,猛地回頭望去。只見不遠處半人多高的草叢中,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
謝憐立即扔了果子,說了聲:“看好這裡!”奔了上去。
草叢中那東西覺察被他發現,逃得更快了。原本謝憐八步便能追上,但奔出四步,他就發覺了這是誰,心念電轉,放慢了腳步。
待那東西逃出一段,他才突然從一旁殺出,攔住了對方去路,道:“劍蘭姑娘,打算不告而別嗎?”
對方正是鬼鬼祟祟抱着那胎靈的劍蘭,被神出鬼沒的謝憐嚇了一跳,道:“是你!”
那白花花的胎靈在她懷裡齜牙咧嘴,似乎想發起攻擊,劍蘭按住了它,道:“你是來攔我的?”
謝憐不想讓她太過警惕,道:“你不要緊張,我只是想給你個東西。”
說着,他遞出了一樣事物,道:“你兒子錯錯怨力頗強,需要管束。雖然現在它已經在淨化中,但你修爲不如它,難保不會出現意外,需要這個東西來輔助你。”
那是一枚他自制的護身符,謝憐還特地做了用法示範,保證沒有古怪。劍蘭看着,果然警惕略消,畢竟這東西挺有用的,遲疑片刻,她接了過去,道:“多謝。”
謝憐道:“不必。只要在使用時,大喊三聲,‘請太子殿下保佑我’即可。這樣就可以記在我殿名下了。”
“……”
劍蘭走了幾步,頓了頓,還是沒忍住,回頭道:“你不攔我嗎?爲什麼?”
謝憐就等她回頭,不答反問:“那劍蘭姑娘你又是爲什麼一定要走?風信說過會照顧你們,他會信守承諾的。”
劍蘭臉色變了變,最終,嘆了口氣,道:“我知道他會。但還是算了吧。我可不想跟他再過了。”
謝憐愣了愣,道:“你現在……已經完全不喜歡他了嗎?”
劍蘭大概是跑累了,在路邊坐了下來,道:“跟喜歡不喜歡沒什麼關係了。我可不想勉強他把我們拴在身邊。”
謝憐也在她旁邊坐了下來,想了想,道:“風信一定是真的很喜歡你的。那時候,他那麼焦頭爛額的,但還是不肯放棄你。”
聞言,劍蘭彷彿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笑道:“你這麼一說,我想起來了。他那時候傻乎乎的,花很長時間攢錢,攢了錢買我一晚上,卻搬個凳子對着我坐一晚上,什麼也不幹,只是跟我聊天。所有人都把他當笑話呢,笑死人了!”
謝憐也笑了笑,道:“你看,我說了他很喜歡你的吧。”
劍蘭卻斂了笑容,道:“你說的都是以前的事了。曾經喜歡過,又不代表永遠都會喜歡。被人施捨又被人嫌棄,我纔不幹。”
謝憐道:“他怎麼會嫌棄你們?你還不知道風信是什麼人嗎?”
劍蘭道:“你這位太子殿下不食人間煙火,當然想的太簡單了。現在是不會,表面上也不會。但時間一長,那可就說不準了。我要想找他,我早就去找了,南陽殿又不是很少見,有段時間到處都是,但我不想。
“他飛昇了,有本事了,風光了,可我們都已經是鬼了,我找他幹什麼呢?一個神官帶着兩個鬼,這不是讓他爲難嗎?
“在我最好看的時候我把他一腳踹了,我覺得這樣很好,趾高氣揚的。那樣的話,我在他心裡,就會一直都是那個樣子的,而不是現在這樣,又是濃妝豔抹,又眼角細紋的。”
她扯扯自己的臉,道:“如果他真的認了我們,天天對着我這張臉,錯錯還這個樣子,被我們拖着後腿,只會一天比一天疲憊、厭倦,總有一天會變成嫌棄的。何必呢?那就太悲哀了不是嗎。”
說話間,胎靈一直在用溼噠噠的舌信子舔她的臉,有種微妙又噁心的頑皮可愛感。但在一般人看來,大概就只有噁心了,是無法被接受的。
劍蘭也摸着兒子光禿禿的頭頂,道:“反正我有錯錯就夠了。誰年少無知的時候許願承諾不是山盟海誓?動不動就說什麼情啊、愛啊、永遠啊。但是,在這世上熬的越久,我就越明白,‘永遠’什麼的,是不可能的,永遠都不可能的。有過就不錯了。沒有誰能真的做到。我是不信了。”
她無奈地道:“風信是個好人。只是……真的過了太久了。什麼都不一樣了,還是算了。”
謝憐默默聽着,沒有說話,心中卻道:“不是的。”
他心中有個聲音說:“‘永遠’是存在的。有人是能真正做到的。我相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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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蘭還是帶着錯錯走了。
謝憐返去送走了超度完宣姬的雨師,再回到太蒼山上,想告訴風信劍蘭走了的事,卻沒瞧見他。正在亂哄哄的人頭裡找着,忽聽有人喊道:“泰華來得好!有空嗎?幫忙算一下!”
裡面還在到處抓人算賬呢,郎千秋避之不及,遠遠道:“別拿過來,我有事,找別人!”
謝憐嘆了口氣,心道要不然他去試着算算好了,豈料,剛走了幾步,就聽身後一個聲音道:“師……國……太子殿下。”
謝憐一回頭,郎千秋就站在他身後。他搔了搔臉頰,道:“借一步說話,行麼?”
謝憐道:“好啊。”
於是,他便和郎千秋一起走到了寒酸的大棚殿外面。走着走着,謝憐問道:“穀子怎麼樣了?還好嗎?”
郎千秋苦笑道:“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好。這孝兒整天問我要他爹,怪可憐的,我只好……把青鬼的一點魂魄星子收起來放在一盞燈裡。現在他每天都抱着那盞燈在我面前跑進跑出,問我怎麼樣燈裡的魂魄纔會長大!我真是……”
看他一臉鬱悶,想想這遭遇也也能理解了,真不明他一個被戚容殺了全家的,爲什麼還要做這種事。謝憐下意識想拍拍他的肩,但想想自己在永安幹了什麼,還是忍住了,溫聲道:“辛苦啦。那,你今天找我是有什麼事?”
遲疑片刻,郎千秋把手伸進懷裡,取出了一樣東西,遞向他,道:“這個。”
一見那東西,謝憐的呼吸微微一凝。
那是一顆光華流轉、瑩潤圓滿的小小深紅珊瑚珠。
他顫聲道:“這個是……?!”
郎千秋道:“這顆珊瑚珠,是永安開國先祖留下的秘寶。”
聞言,謝憐這才反應過來,這不是花城墜在髮尾的那一顆,而是他當初送給郎英的那一顆。
不是花城的。他心中失落落的,但還是接過了那顆珠子。這時,郎千秋道:“先祖曾說過,送他這顆紅珊瑚珠的人是他的恩人,幫過他的。是個很好的人。”
“……”
郎千秋又道:“但他還是做了一件事,讓那個人失去了一切。先祖說他不後悔做那件事,他非做不可。但對那個人,他後來想想,還是覺得有些對不起。”
“……”
謝憐道:“然後呢?”
郎千秋道:“然後,那天在仙京,我仔細看血雨探花髮尾那顆珠子,越看越像我父王給我留下的這一顆。後來聽玄真將軍他們說,這珠子本來是一對的,是你的。所以,就想來問問,這是你的東西嗎?”
半晌,謝憐緩緩點頭,道:“是我的。是我小時候,父皇母后送我的一對珠子。”
郎千秋撓了撓頭髮,道:“那……還給你了。”
他還是不知道該怎麼稱呼謝憐,還了珠子,踟躕了一會兒,就默默走開了。謝憐站在原地,手心捏着那顆紅珊瑚珠。
八百多年了。兜兜轉轉,那對深紅珊瑚珠耳墜的另一顆也回到他手裡了。是他的,還是他的。
只是,另一顆珠子此時本來應該也在的。本來可以湊成一對的。
正在此時,山下傳來了風信大喜的聲音:“殿下!各位!快都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