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可汗sodu
飛虎團訓練了月餘,第一次跟薛崇訓出洛陽,是去陝郡。陝郡大倉庫剛剛建成,洛陽漕運衙門的文官前去驗收,薛崇訓也去了,飛虎團便出營作爲衛隊相隨。
一羣身披竹片、頭戴斗笠的壯漢顯得很是礙眼,因爲官員們穿的官袍大多都是團花綾羅,還有其他府兵衛士也是身披明光甲、手執大傢伙陌刀,威風凜凜,兩廂一比,裝備簡陋的飛虎團尷尬軍容可想而知。
府兵相當於服兵役的義務兵,原本到京師及東都“上番”只負責軍事駐防任務,但是吏治一壞,早已是弊病叢生。長安、東都等地的權貴和官僚經常性地派遣服兵役的人到上司家中站值,甚至幹苦力。還有大官出巡,府兵將帥爲了巴結權貴,也會調遣兵員做衛隊。薛崇訓從洛陽到陝郡,就有當地的府兵將領派遣的衛士相隨。於是那詩中官僚“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的情形,早在唐朝已然相符。
陝郡上的地方官自然隆重迎接,大家校檢新建成的倉庫時,變得熱鬧歡樂。不過這樣的場面薛崇訓見得慣了,並沒有被他們的熱情矇蔽,依然督促漕運官員仔細檢查用料、花費等數目。
應酬罷,薛崇訓想起剛從京師出來那會去過的黃河三門砥柱,便問陝郡官員:“幾年前陝郡太守在三門山北側開鑿了一條人工航道,今日尚可一觀?”
陝郡官僚躬身答道:“因彼地全是岩石,老命傷財結果只能開鑿出一條淺道,河牀太高,平時無法行船,只有漲水季節才能使用。”
薛崇訓回顧劉安道:“陝郡大倉建成,往後粟米便可先行存入陝郡倉廩,待到漲潮之時,走新航道,避免三門水險,無謂損耗。”
劉安附和道:“薛郎所言既是,漕運新法的好處便在於此,以倉庫爲緩衝,官府可以統籌協調,在最佳時機轉運。”
衆官聽罷,少不得又大拍馬屁,讚了一番薛崇訓的高屋建瓴牛|逼無比。
薛崇訓興起,便要帶人去三門北側實地觀測新航道的境況。一大羣人浩浩蕩蕩地走到地方時,果見此時新航道上的河水甚淺,薛崇訓叫侍衛涉水,竟可徒步而過。有官員說道:“再過幾月,待黃河一漲,便可通船。”
就在這時,薛崇訓偶然看到了黃河邊上有艘破船,那船伕很是眼熟,突然想起來了,從長安過來之時,考察三門就是坐的那個老船伕的船啊。因那老船伕曬得黝黑,比薛崇訓還黑,他便有些印象,此時一見,竟還認得。
那老船伕見到這麼多人馬,正好奇地站在岸邊看熱鬧。薛崇訓便騎馬走了過去,招呼道:“老丈,你可記得我?數月前我坐你的船,可是給的雙倍佣金。”
那次薛崇訓穿的是一件麻衣;但這時他穿的是官服,紫色大團花綾羅。所以老船伕想了一會,才恍然喊道:“想起來啦!明公讓老頭兒看那金魚袋,老頭兒開了見識哩!”他有些怯場地回顧薛崇訓身邊的衆多官吏和兵丁,顯得手足無措。
薛崇訓大笑道:“老丈說那國姓太守撂了話在黃河上,不信治不了這河,但沒有成功;數月之前,我也把話撂下,今日如何?”
老船伕愕然道:“明公治了這河?”
薛崇訓轉身指着李太守以前開鑿的新航道:“國姓太守挖了這條道,但沒用上,因爲他只治河,不治人。今日我在陝郡建了一處倉庫,將粟米先存入其中,待到潮漲,再用新河,可算治了這河?”
老船伕笑道:“不見明公徵勞百姓,竟治服了這鬼門關,待歸到鳳池,天子定然誇讚哩!”
衆官聽罷一樂,不由得小聲議論道:“這山村老丈,還挺會說話的呢……張太守,這人不是你派來蹲點的吧?”
那陝郡新太守大呼冤枉:“我怎麼會做這樣的事,諸同僚冤枉我也!”
就在這時,有人又看到了一個熟人,一個長安下來的官員遙指山坡道:“諸公請看,那邊騎驢的人,可是李鬼手?”
薛崇訓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身穿麻衣的老頭子騎着一頭驢子,正在遠處的一個小山崗上看着這邊,經旁邊那官僚一提醒,他再仔細一看,還真有幾分像李鬼手的儀表。
他當下便喊道:“山上的可是故人?”
果然是李鬼手應答:“原來是薛郎在此,因見諸多公門人馬,我是來看熱鬧的,哈哈。”
李鬼手的名氣在文人屆那是響噹噹的,衆官頓時譁然,陝郡太守無比自豪地吹噓道:“陝郡人傑地靈,俊傑輩出,李鬼手李玄衣的故里便是陝郡,諸位可否聽說?”
薛崇訓便向老船伕告辭,策馬向那山坡上過去。就在這時,劉安提醒諸公道:“薛郎和李鬼手交情甚厚,今日偶然相見,讓他們敘敘舊。咱們熱鬧別湊一塊兒了,就在山下等着罷。”
衆官一聽,心下了然:大家這麼多人都湊上去,那李鬼手的面子也忒大了!禮遇竟然蓋過衛國公,別人心裡會怎麼想?李鬼手雖然名氣很大,終究不是官場上的人物,犯不着這樣啊,對他再怎麼熱情,有嘛好處?
薛崇訓帶着兩三騎親衛策馬上山,從馬上下來才抱拳道:“故人別來無恙?”
李鬼手也不託大,忙爬下驢背,這才和薛崇訓相互見禮。
兩人登高望遠,只見那黃河之水和新航道的淺水在山嶺之間匯入一處,向東而去,形成了一個人字形。李鬼手翹首迎風,輕輕擼|了一把下巴的鬍鬚,微笑着說道:“恭喜薛郎,你這回總算做了一件大好事。每年在這鬼門關觸礁出事的人,無可勝算,治河那是救命啊。”
薛崇訓發現,這次李玄衣和自己說話的態度,都和氣多了,恐怕就是因爲自己幹了一件造福百姓的事。他也不過於謙虛,當仁不讓地說:“李先生還記得上次我說的嗎,治國比治病管用。河運數月而治,因此脫離水深火熱的何止千百人?李先生治病,就算每日救治一人,一年才三百六十人,方之天下億兆生靈,不過九牛一毛。不如出仕爲官吧!”
李玄衣沉吟道:“不得不承認,薛郎的功德比我大……只是,我能治好病,不一定能當好官。況且如今歲數已不小了,何必再去官場折騰?事有不順,徒增煩惱耳。”
這是委婉的拒絕,求賢若渴的薛崇訓心裡頓時有些生氣,憤然道:“如果是李三郎三顧茅廬,你會不會出山?”
想來李玄衣是那心口合一之人,不善撒謊說好聽的話,當下便沉吟不已,沒有立刻回答。薛崇訓心中更是添堵。
冷場了許久,薛崇訓才調整好心態,悵然道:“李先生既不領情,我亦不過多爲難……咱們認識到現在,算是朋友了吧?”
“君子之交淡如水。”李玄衣淡然說道,他頓了頓,又說道,“方纔薛郎問我,我想了許久。如果太子下禮,我或許會出仕,正如薛郎所說,手握國器之人,一言一行可以造福衆生、也可以置萬千人於湯鑊,如果我出仕爲官,不時進言勸諫一二,也是有些作用的罷。”
看來李玄衣不是一定要當隱士,之所以不想跟薛崇訓,大約是不看好太平一黨的前程,出來做官很快就被打倒,實在無甚意義……薛崇訓被人這麼對待,心裡自然不爽,不過想通之後也就沒什麼了,李玄衣雖然不給面子,但至少能待人以誠實話實說,總比那口蜜腹劍之人要讓人放心。
薛崇訓沉默良久,嘆道:“李先生此生抱負便是濟世救民?”
李玄衣笑道:“名氣太大,也是無奈,其實我就是芸芸衆生中的一人罷了。只是自小本性向善,每見民生多艱,不由生出惻隱之心,平日便能做一分是一分,以慰本心。”
薛崇訓聽罷又是一陣感嘆。神醫、名士,任是哪一個身份都可以爲他帶來極大的利益,但是李玄衣拒絕了將資源最大地轉化爲利益,世間上的人真是無奇不有,並不是所有人都在爲慾望奔波啊。
此刻他不禁仰望蒼穹,喃喃說道:“夜觀星辰,明年將有次引入注目的天象,也不知是福是禍,李先生對天象可有研究?”
李玄衣忙道:“布衣不敢擅論天機,否則有不臣之嫌……薛郎對日月星辰也有涉獵?明年可有什麼異象?”
薛崇訓故弄玄虛道:“明年應驗,你便知曉。”說罷他又沉聲道:“你看好的李三郎,表面上是國家之福,但宮廷權力鬥爭,誰正誰邪誰好誰壞,關衆生百姓何事?若論天機,那李三郎掌權,數十年之後讓國家陷入戰亂,生靈塗炭、十室九空,導致此後藩鎮割據軍閥混戰,活人充爲軍糧,妻女任人奸|淫殺戮,如此人禍,方知太平二字的好處……”
李玄衣變色道:“薛郎言重了。”
薛崇訓冷笑道:“言重?五胡亂華尚且不遠,有前就有後。人心不滅,悲劇還會重演,與人爲善只是李先生心中的一個念想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