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中無堅不摧,可立斃世間任何一位高手的天羅血鷹!
空中瀰漫着濃濃的血腥之氣,彷彿周圍的一切,都在爲這血鷹的魔力而震顫,懾服在那足令天地變易的威力之下。
而那人只靜靜的站在原地,臉上帶着一絲譏誚的笑容。
血鷹捲起巨大的血霧,帶着厲聲怪嘯,向他撲下。整個地宮剎那之間被一股妖異的巨力籠罩住,那血鷹隱在夜色中,就彷彿魔神的一隻巨眼,在冷漠地注視着整個世界。一切力量都被它剝奪,在空無中成爲哀憐的弱者,等待它擇肥而食。
暗色漸漸低下,低得都快壓住了萬物掙扎的氣息。暗色之上淒厲的鷹鳴不絕於耳,一聲聲都彷彿死神的號角,在催促着地獄之門的打開!
突然,這些血霧從中斷裂開來。滿天血雨宛如被無形的利刃當中斬斷,將九靈童子胸中噴涌的鮮血和空中飛揚的血鷹阻隔開。血鷹失去了鮮血的支撐,宛如一隻斷線的紙鳶,瞬息委頓下去,跌落到那人腳下,化爲一灘腥血。
而九靈童子的胸膛,卻突然炸開。大團的鮮血宛如失去控制的河流,噴灑得一地都是。他迅速灰白的臉上盡是不可置信之色,喃喃道:“這血鷹衣……不是……”
那人冷哼了一聲,淡淡微笑道:“血鷹衣是真的,但你自幼修習的血魔大法卻並非青鳥族嫡傳之法。真正的血魔大法,普天之下只不過一二人有修成的資質,你雖然是我多方尋找選定的人,終究還是差強人意了一點。所以我教給你的是血魔大法的外道。而用這種血魔大法施展血鷹的唯一結果就是,你將在血鷹出現的瞬間,爆血而亡。”
九靈童子胸膛急劇起伏,鮮血在他身下宛如一隻緋紅的巨手,決不甘心的伸向那人,圓睜瞳孔也漸漸散開。
“你其實不想殺崇軒……”這是他說出的最後一句話。
他永遠都不會明白,這個活佛到底在想些什麼。
那人嘆息了一聲,輕輕道:“其實,我不過想借你的屍體一用罷了。”言罷俯身下去,將九靈童子身上的血鷹衣脫下。
當他將那件染滿鮮血的血鷹衣舉到眼前的一瞬間,血鷹衣上金色的光芒無意中照亮了他深藏在黑色斗篷裡的面容。
清秀的面容,不含任何世俗塵渣的眸子。
香巴葛舉派唯一的女活佛,多吉帕姆-蓮華。
蓮華從血泊中起身,緩緩將血鷹衣系在自己身上。她望着九靈童子血肉模糊的身體,輕輕嘆息了一聲,眼波流轉,蘊涵着難以言傳的悲憫。
她並不希望看到鮮血,然而卻不得不看到。
正如她並不希望看到命運的軌跡,然而一旦她看到了,就不僅僅是爲命運的悲慘而嘆息,而是要負擔起改變命運軌跡的責任——常人無法擔負的責任。爲了這個目的,就算鮮血染紅了整個崗仁波濟峰,她也在所不惜。
崇軒,無論他知不知道、願不願意,必將是這場浩劫無盡的因緣鏈條上,最偶然的一環。
正如高高雪峰上落下的一枚石頭。石子何辜,但整座雪峰都會爲了它的震動而崩塌。這就是緣,孽緣。
蓮華也是一樣。從出生之日起,就註定了她的命運。她是香巴噶舉派的女活佛,而香巴噶舉派的不傳之秘——恆河大手印,則是佛陀在滅度前,留在世上的唯一克制魔君溼婆的法寶。所以,擊敗曼荼羅教主、信奉溼婆的外道邪魔,這是她與生俱來的使命。因此,她必須不惜一切,奪取天羅寶藏,修成噶舉六成就法,進而在日後的歲月中覺悟恆河大手印,是她擊敗帝迦的唯一希望。
然而僅有這些都還是不夠。就算她最終掌握了剋制溼婆力量,還是會因爲偶然的機遇,在大法成就的瞬間,死在一個漠不相關的人手上。
這是何等可笑的命運!
所以,她不能接受神明這種無知的安排,不能接受千年佛法毀於邪魔之手的事實!因此,她要將這罪惡因緣鏈條的第一個環節提前卡斷——這就是崇軒。
她輕輕擡起沾血的手掌,眼中流露出悲傷的笑意。她看到了一切,也有改變一切的決心和勇氣,然而她沒有想到的是,如今她已經沒有向崇軒痛下殺手的勇氣。
或許她錯了,她不該讓自己顯身爲蓮華,去和崇軒一起經歷那段她一手編制的故事。或許這個故事太過逼真,如今,她自己也已沉淪其間?或許,那個牽着青驢,俏然微笑的白衣少女,纔是她心中更真是的自我?
然而,她就是多吉帕姆,神佛傳承給了她非凡的資質與身份,也就交給了她非凡的使命,這是她決不可能放棄的。
既然他們中間必須有一個人提前死去——在浩劫的因緣開始運轉之前;既然崇軒不能死,她只有採用另一種更改命運的方式。
她只能讓自己的死亡提前一次。
崇軒註定會殺死她,但只會殺死她一次,如果她提前死過一次了,那麼那個偶然就不再會是必然。未來的一切,都將走向另一個軌道。
這是九靈童子永遠想不到的。當今世上,也只有洞悉了命運的運程的她,能夠想到,因此,她也就必須擔負這些責任。
蓮華的眸子中掠過一絲決然,轉過身,踏着地上的鮮血,向殿門走去。
崇軒冷冷看着帝迦的身影消失在暗夜深處。他緩緩支撐起身體,拾起地上的青劍,向着大殿的另一頭走去。他全身每一處筋骨都宛如碎裂一般疼痛,血滴的聲音在黑暗中分外刺耳,然而,只要他能站起來,就決不會停下腳步。
面前是一扇黝黑的石門。石門並不高大,還微露着罅隙。然而一種沉沉的殺氣,已經從罅隙中透了過來。這殺氣陰森而凌厲,宛如黑暗中潛藏的夜魔,只等着獵物推開這門的一霎那,就將他一擊斃命。
崇軒有些猶豫。傳說中,香巴噶舉派活佛、這一切經歷的幕後安排者、一直想要置自己於死地的敵人,就在這大門之後。
他並沒有立刻推開這扇石門,並不是因爲恐懼,而是他心中有個深深的疑惑。這個疑惑是他不願意承認的,但又不得不去想。如今謎底就擺在眼前,他卻有些不願意去解了。
吱的一聲輕響,石門彷彿受了某種無形之力的牽引,應聲而開。
破空之聲幾乎同時響起,無數支銀色的羽箭,宛如墮天的流星一般,向崇軒直撲過來!那些羽箭來勢看上去凌亂無比,全無章法,暗中卻布成了一個極爲嚴密的法陣。彼此縱橫穿插,相輔相成,不要說人,那怕是一滴水珠,也極難從這個箭陣中穿過。
箭光亂落如雨,彷彿是被摘落的月光本身,根本沒有枯竭的時候。
崇軒方一提氣,就覺得全身一陣劇痛,他手中緊握的青劍,也失去了往日睥睨天地的光華。然而,他決不會放棄。他一面揮劍格檔着這些宛如無窮無盡的銀箭,一面用鷹隼一樣銳利的目光,透過眼前刺目的箭光,搜尋着箭陣可能的缺陷。
銀光斑駁陸離,宛如一扇密不透風的牆,然而這牆的後面,卻隱約透出一抹黑色的陰影。這陰影極淡,宛如四周石柱不經意投下的影子,然而,崇軒的眸子卻已經開始收縮!
他已經感覺到,這就是敵人的所在!
一道青光騰空而起,這這天蔽日的銀箭,竟然擋他不住!崇軒血紅的身形宛如一道閃電般向銀牆之後的黑影襲去!
那團黑影顯然感覺到了對方的殺意,但卻依舊穩如磐石,不避不動。
崇軒心中暗驚,他知道自己所面對的,必然是平生罕見的勁敵,所以剛纔這一劍,已經積聚了他全部的力量,凌厲無比,不能傷人,勢必傷己!霎時間,劍影呼嘯,已然觸上了那人的衣襟。
然而對方依舊沒有動。
崇軒心中突然涌起一種奇怪的感覺,手腕向下一沉,劍尖斜下,避開了心臟,卻從那人腹中直穿而過。
長空血亂,那人發出一聲極輕的呻吟。
崇軒眸中流轉的彩光霎時凝結如冰,手腕不由自主一鬆,棄開長劍,將那人向後倒去的身體接住。
他的聲音禁不住顫抖:“蓮華!”
距他們咫尺之處,當空亂舞的銀箭交織成一個巨大的光團,將淡淡的銀光傾瀉在蓮華的身上。黑色的大氅褪去,她的白衣上沾滿鮮血。胸前覆蓋着一塊式樣古樸的灰色絲綢,已經完全被血液濡溼。絲綢上繡着一隻展翅欲飛的血色巨鷹,在不斷汩汩涌出的鮮血滋潤下,顯得栩栩如生,呼之欲出。而巨鷹本來怒睜的雙眼,卻宛如飽餐了血之盛宴,已經滿足的閉上。
崇軒將蓮華抱在懷中,顫聲道:“你……你用了血鷹?”他似乎說不下去,怔怔注視着蓮華毫無血色的臉。
蓮華長髮披散,輕輕垂覆在蒼白的臉頰上,勉強擠出一個極淡的微笑:“我沒有選擇。只有這樣,我才能殺了九靈童子。其實,其實他欺騙了我,根本沒有曼荼羅教主,他,就是一切陰謀的主使。”
崇軒回過頭,九靈童子浴血的屍體,正側着頭惡狠狠的瞪着他們。雖然氣絕已久,但雙眼仍大張着,宛如不甘心自己的命運。
蓮華的聲音突然變得激動起來:“我不能容忍活佛大人聖潔的靈魂,寄居在這樣一個惡魔體內,他不配!我……只有乘他不備盜出了血鷹衣,將他的肉身擊殺,然後藉助另一件秘寶波羅鏡的力量,讓他的靈魂重新轉世……”她一陣劇烈的喘息,又平靜下來,輕聲道:“如今,活佛大人能轉世人間,我的心願也總算完成了,可以安心的去死……”
崇軒道:“住口,你不會死!”
蓮華微笑着搖頭道:“你我都是血魔搜魂大法的修煉者,你又何必騙我,騙你自己……”
崇軒一時無言。血鷹一旦施展而出,人體不僅一切力量消失,而且會變得極爲脆弱,就連最普通的一擊,也無法承受。自己方纔那一劍,在最後關頭,臨時偏側了一點點,對於一個常人而言或許並不足以致命,但對於剛剛施展過血鷹的人來說,已是絕無生理的必殺之招!
她爲什麼,就偏偏剛剛使用過血鷹;而自己爲什麼,就偏偏刺下了這一劍!
銀箭飛舞,如散開了滿天煙花,照得崇軒冰霜之色也不由爲之而動,彩眸的深處,更流露出難以言傳的痛苦:“你爲何要站在機關後邊,讓我誤出了這一劍……”
蓮華無力的伸出手去,似乎想撫平他眉間深深的皺褶:“我知道你會來,我本想將機關的旋鈕破壞掉,讓他們不會傷到你,卻還沒有來得及……沒想到竟會是這樣的結局……”她臉上凝聚起一個燦爛的笑容,一如聖湖邊搖曳千載的優曇,一朝綻放出所有的風華:“你不要自責,這就是我們的命運,是人無法改變的……”
崇軒眸中神光閃耀,一時說不出話來。
銀箭依舊亂舞不息,落得地上宛如下了一層華麗的幽霜。蓮華輕輕嘆息了一聲,道:“其他的天羅寶藏,就在大殿後邊的王座下。驚精香、天羅神鞭、波羅鏡、灞雨環、潛龍珏、秘魔之影。”她費力的舉起一拳,緩緩攤開,裡邊有一顆毫不起眼的灰色石子:“這是西崑崙石。我已經沒有機會修成夢境成就法了,我本是天下最好的預言師,卻無法預測自己的命運,這就是神的嘲弄……”
她輕輕咳嗽了幾聲,失血的雙頰上,涌起一抹病態的嫣紅,聲音也變得極輕、極細:“我死了之後,千萬不要把我埋葬,因爲按照噶舉派的說法,入土的靈魂是無法轉世的。你將我的身體放在這座噶舉地宮後邊的一座小池裡,那裡正通往轉生的波旁馬錯聖湖,我會得到最好的安息……也許世事輪迴,來生我們還會再見,只是不知你我,都變成什麼樣子了……”她臉上剛剛浮出一個微笑,就劇烈咳嗽起來,大蓬的血花,在她胸前恣意綻放着。崇軒再也忍不住將她緊緊抱在懷中,不讓她再說下去。
蓮華勉強掙脫他,搖了搖頭,繼續道:“西崑崙石,是天羅教的信物,對你復興天羅教會有莫大的幫助,你要收藏好。”輕輕將西崑崙石遞給崇軒。
崇軒接過,默默唸道:“天羅寶藏……”突然想起了什麼:“對了,驚精香!”
蓮華望着他,悽然一笑道:“沒有用的,驚精香已經被九靈童子全部用來複蘇秘魔之影了。現在剩下的只是它的煉製之法。而其中每一味藥,都不是輕易能得到的。”
崇軒緊緊握住蓮華的手,決然道:“就算走遍天涯海角,我也一樣要將驚精香配出來!”
滿天銀光的照耀下,蓮華的生命迅速流逝,變得單薄如紙,這卻讓她最後的笑容宛如明月一樣動人:“你很好,可是,可是我卻已經等不了了……”
一瞬間,一種微弱但卻帶着人世間最深沉的恐怖的震動,從她的心臟傳來,宛如用整個生命凝聚成了這最後的一跳,然後就永遠沉寂下去。她的身體似乎脫離了一切束縛——理想、宗教、仇恨、愛情,變得如此之輕,自由自在。
她靜靜的躺在崇軒的懷中,尚未凝結的鮮血從青劍劍柄處緩緩涌出,將他那襲血紅的衣衫滋染,似乎洗去了他身上這許多妖異的色彩,顯得柔和而聖潔。
解脫的是她,而留在命運那惡毒而陰冷的輪盤面前的,卻是崇軒。崇軒將她抱得如此之緊,似乎在痛恨她、他、更是諸神爲他們安排的這個結局。他全身劇烈的顫抖着,深深的寒意從掌心傳來,漸漸將天地間的一切凍結。
唯有那滿天流光,仍在飛舞不休,灑落一地冰涼。
落雪無聲。
月光最盛的時候,崇軒橫抱着蓮華冰冷的身體,將她輕輕放入地宮後那池澄澈的湖水之中。雖然他心中還有着對這座宮殿、這段日子的無盡疑問,但是他已不願去想。就讓這一切,永遠陪伴着蓮華,那個在月光下輕輕微笑的女孩,在聖湖之底作永恆的安眠。
然而湖底深處,一小塊青色的香料,正悄無人知的彌散開來。蓮華蒼白的手指,在水底深處,似乎輕輕一動——或許那只是池底的微波。
當第二天朝陽升起的時候,崇軒獨自離開了噶舉地宮。
兩年之後,他挾天羅七大秘寶,重興天羅教,橫掃天下,如日中天。只是再也沒有人看見他使用過劍,也沒有穿過紅色的衣衫。
三年後,他在武當峰頂,決勝武當之時,一個白衣蒙面的女子,騎着一頭青驢,手握菩提枝,向他走來。
她輕輕駐驢道:“可是天羅教主崇軒?”
崇軒愕然。
她輕輕一笑道:“我爲教主的命運而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