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軒臉色變了變。
蓮華將目光挪開,自顧說下去:“噶舉派的那若成就法分爲六重,自活佛將法門灌頂給我起,我已經苦苦修習了十五年,卻由於沒有西崑崙石的幫助,始終無法突破最後的關隘。但是,五年前,我的第五重的夢境成就法已經小成,可以看到一些過去、未來的片斷。然而,就在第一次夢境中,卻看到了一件極其可怕的事……”
她蒼白的臉上掠過一種極度的驚恐,顫聲道:“曼荼羅教還是比我早了一步,他們的教主、那個自稱溼婆轉世的人,已經通過邪法,搶先找出轉世靈童!”
崇軒冷笑道:“所以,九靈童子就成了活佛轉世?”
蓮華道:“以他現在的力量,還無法將活佛的靈魂完全毀滅,於是他將靈童帶到魔宮之中,用邪教最惡毒的九靈大法日夜祭煉,趁着活佛的肉身還是嬰兒,靈竅並未完全開啓的時候,將他的心性矇蔽,漸漸培育成了一個兇殘的殺人機器。如今,靈童只知道效忠魔君溼婆,卻再也記不起半點的前世因緣。”她閉上眼睛,彷彿爲這個事實深深的痛苦,良久,才繼續道:“九靈大法太過邪惡,普通的方法絕難化解。唯有讓我拿到西崑崙石,修成第六重光明成就法,才能用諸佛靈光,將盤踞在他心頭的惡魔驅逐。”
“如果你一定要殺我,請讓我在死前將那若六法的法門交給你。若你真能找到天羅寶藏,練就光明成就法,別忘了幫活佛悟歸本身。”蓮華臉上浮現出一絲淡淡的笑容,卻如藏地的藍天一樣,純淨得毫無雜質。
崇軒用劍刃擡起她的下顎,強迫她回頭望着自己,眼中的笑意森寒而殘忍:“你爲什麼要信任我?也許我今天取走你的生命,明天就將九靈童子一劍殺死,不久以後,藉助天羅寶藏之力,稱霸武林。而後,一將功成萬骨枯。天下芸芸衆生,都因我而陷入死亡、病痛、離別、征戰!那個時候,你的亡魂——如果死人真的還有靈魂的話,難道不會痛徹心肺?”
蓮華微微一笑,仰望藍天深處的白雲:“你有你的夢想,我有我的。正如你有你實現夢想的方法,我也有我的,或許這些東西在彼此的眼中都愚蠢得要命,但對於自己,卻是苦苦堅持的信念。”
嘶的一聲輕響,青光隱沒,崇軒轉身而去,再也不看蓮華一眼。他血紅的衣衫在風中獵獵揚開,宛如雪峰上最驕傲的太陽。蓮華就是一朵被烈日灼傷的優曇,在荒蕪雪原上無人問津的開放着。
他們之間,是一片冰雪,一頭青驢,和千萬裡永遠無法拉近的距離。
蓮華扶着青驢,緩緩站了起來。她伸出纖細的手指,將臉上的血跡擦乾,然後向着崇軒的足跡追了過去。
夕陽如金,照得雪原一片蒼茫。
蓮華追上崇軒的時候,他正站在一座殘破的冰城之下。城市的規模不大,看來也不過數十戶人家,牆不過一人半高,卻通體由巨大的冰塊累積而成,透過冰牆頂端的缺損,還能看到稀稀疏疏的房頂,卻也是堅冰壘成的。
殘陽斜照,暮雪飛舞。襯得這座殘破的城池流光幻彩,宛如瓊雕玉琢,荒涼破敗中又多了幾分詭異的華麗。
城內炊煙裊裊,人聲阜盛,彷彿正開着一場大集一般。這是這上古神山,人類禁地之中,卻如何會有這樣一座小城?這羣壘冰爲室的居民,又是從何而來,是何面目?
然而城牆上,沒有城門。
蓮華驅着小驢,上前幾步,站在崇軒身旁。
崇軒沒有回頭,冷冷道:“鈞天四令已經不在我手中,你何必再跟着我?”
蓮華追趕了幾個時辰,臉色更加蒼白,但她似乎已經忘記了剛纔崇軒差點斃她於劍下的事實,又帶上了那種自信而嬌俏的神采。她反問道:“誰說我跟着你?”說着從驢背上跳下來,從城腳下的積雪裡拈起一塊積雪,手上一用力,積雪紛紛散如塵埃。蓮華凝眉望着掌心幾粒細小的金色冰粒,道:“九靈童子傷得不輕,看來並沒有跑遠,此刻一定在這城中。”說着走上前去,伸手在冰牆上仔細探了探。崇軒一言不發的看着她。
蓮華自顧點點頭,揮手對青驢說:“小青,跑開些。”突然雙手合十,結印胸前。她臉上一陣紅潮翻涌,身體四周的寒氣陡然一盛,呼吸也急促起來,似乎重傷的身體已無法承受這樣的勁氣。突然她身體一顫,一縷鮮血從她嘴角淌出。然而她仍沒有收手的意思。
崇軒突然上前,握住她的手,道:“你找死?”
蓮華秀眉微皺,道:“我要進城尋找九靈童子,你又不肯幫忙,只有我自己擊碎這城牆了!”
崇軒道:“要進城,自可從牆頭進去,何必蠻幹?”
蓮華大眼睛睜得圓圓的,似乎極爲生氣:“我們可以從牆頭進去,我的小青呢?就因爲她不是人、不會輕功,你就歧視她?”小青在一旁也瞪着崇軒,嘶鳴了兩聲彷彿表示附和。
崇軒一時無語。重重甩開她的手。他拔劍轉身往城牆上一揮。冰雪坍塌,城牆瞬時裂出了一個一丈見方的缺口。
蓮華得意的一笑,牽着青驢大搖大擺的走了進去,還不忘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回頭對崇軒道:“你還不趕快跟上?”
冰城中居民不多,但看上去卻彷彿十分忙碌。店老闆蒸着熱氣騰騰的包子,店小二忙碌的打掃店面,將杯盞擺開又收起,收起又擺開。然而這些酒桌卻都是空的,沒有一個客人。旁邊的小肉攤前掛着各式各樣風乾的肉塊,守攤的老頭拿着一柄鏽刀,有一下沒一下的割着一大塊鹿肉。他將鹿肉割開,掛到攤前的鉤子上,然後又將原來掛着的肉收起,再割。當割的極小,不能再掛的時候,就扔到地上。就此循環往復,彷彿永無休止。
城內建築無一例外,都是冰塊壘成的。行人也都披着雪白的毛皮,行色匆匆卻又漫無目的的在城內走來走去,一眼看去,整個城鎮都呈現出一種奇異的灰堊色,在微淡的陽光下,顯出幾分森然的陰氣。
蓮華也不多看,雙眼只在雪地上游移着,似乎在仔細搜尋的九靈童子的血跡。然而大地一片純白,光芒耀眼,連一絲陰影都沒有。九靈童子的痕跡,似乎也就平空在這大地上消失了一般。
崇軒冷眼看着這些居民,他和蓮華的到來本應極爲醒目,然而這羣居民卻宛如視而不見,只顧沒完沒了的做着手中的活計。彷彿這座城鎮被一種神秘的咒語控制,所有的居民都震懾於惡魔的淫威之下,被無形的皮鞭驅趕着,一刻不息的幹着毫無意義的工作。
突然,城鎮的上空傳來一陣極其悠揚的鐘聲。
居民們的動作頓時停了下來。他們一起重重嘆息了一聲,轉身向城中各處走去。彷彿一羣疲憊歸家的行人,拖着筋疲力盡的身體,緩緩在街道上走着。幾個居民從蓮華身邊走過,蓮華偶然看見了他們的臉,全身忍不住一震:那是一張毫無生氣的面孔,連眼睛中的一點水分似乎都被榨乾,呈現出一種可怕的空洞。他們的皮膚無論男女老少,都是一片極度的灰堊色,平板的面孔中央是一塊塊深褐色的黴斑——那只有可能是屍斑。
蓮華感覺胃裡一陣翻騰,往後退了幾步。
崇軒的身形卻宛如一片出岫的紅雲,瞬息越過那些行人的頭頂,向鐘聲的源頭而去。
蓮華大聲道:“等等我”,也跟在身後。
崇軒站在的是城中的最高處——一座依山而建的廟宇。這座廟宇掛滿七彩經幢,上邊的文字奇異,看上去非佛非道,也並不是藏密寺院。
蓮華好不容易牽着小青趕了過來。擡頭就看見廟門前掛着的一塊塊血肉。
那些彷彿是被用作祭祀的野獸。都被整個剝掉毛皮,用鐵鉤倒掛在廟門前。看上去,裡邊彷彿有鳥雀、有鹿、馬、豹子,甚至還有一頭巨碩的獅子。野獸的鮮血尚未被完全凍結,緩緩的順着肌肉流淌。雪地上亂血縱橫,宛如道道小溪。
破敗的廟門上繪着一張巨大的曼荼羅,看來年代已久,曼荼羅整個都變成了黑色,連那些雕刻的溝壑,都似乎被血污填滿。
蓮華愕然,她身後的小驢宛如嗅到了某種極爲可怕的殺氣的威脅,兩腿戰戰,喉中發出一陣哀鳴。蓮華將手放在小驢的頭頂,輕釦幾下,讓它漸漸平息。
蓮華神色凝重,緩緩道:“供奉邪神溼婆,以血祭祀。這是曼荼羅教的寺院。”
崇軒並不說話,輕輕推開廟門。
一陣濃郁的香氣飄至鼻端,這種香味初聞上去,只是濃烈,漸漸的卻透出一種怪異。香氣說不上清幽絕塵,卻也算不上俗豔,只是卻有一種靡麗曖昧的味道,宛如少女身上淡淡的乳香,卻混合了歡愛後的氣息,說不出的妖嬈、誘惑。
不遠處,隔空透來淡淡的火光,將陰森黑暗的神廟照開一片光明。神廟四周都掛滿了彩繪,繪着各種各樣的動物、人、神魔。最當中的地方,是一塊巨大的曼荼羅圖。一個藍髮青喉的四臂大神,就在滅世的烈焰中狂舞。
神像下邊,是一團柔軟的褥子,散發着濃濃的血腥之氣,連那種曖昧的暖香也掩飾不住。火光搖動,可以看清褥子上有豹文、虎文、梅花鹿紋。看來那些被剝下的動物之皮,絲毫未經過處理,就連着血肉一起,堆在了這裡。
蓮華忍不住皺眉。
然而這骯髒的褥子上,居然還有人。一對裸身的情人。
那兩人相對而坐,緊緊擁抱着彼此的身體,耳鬢廝磨,呢喃低語,彷彿千萬年的歲月,也傾瀉不盡他們火熱的情愛。
來客的腳步似乎打擾了這對戀人,兩人轉過頭。
那男子皮膚黧黑,濃眉大眼,滿臉絡須,似乎並非中土人士。他眉頭皺起,似乎不滿來客打斷自己與情人的親熱。他的情人是典型的藏邊少女,膚色微黑,眉目細長,兩腮上一片緋紅的血暈。雖然算不上絕頂美人,但卻有一種別緻的媚態,大不同於普通女子。
崇軒道:“九靈童子在哪裡?”
那男子冷冷看着崇軒,卻不說話。女子卻回過頭,對崇軒笑了笑,用手指輕輕梳了梳耳邊的散發,道:“九靈童子是誰?”聲音低宛,彷彿仍在和情人絮語。
崇軒絲毫不爲所動,道:“你們用野獸鮮血來掩飾九靈童子身上的血腥,只不過更讓我肯定他就在神廟之中。
那女子從皮褥上站起身來,隨手將一塊雪豹皮披在身上,向崇軒走來。她的容貌雖然不是絕美,然而身形卻婀娜柔曼得驚人。她停在崇軒面前,輕輕嘆息了一聲,道:“你嗅到了血腥?”
崇軒點頭。
那女子注視着他,突然深吸一口氣,微微一笑道:“我也嗅到了你的。”她眸中的光彩徐徐綻開,宛如春冰初化的幽潭。
“然而,那隻不過因爲,你我都是噬血之人。”她的話音不重,卻宛如穿透了時空而來,在人的心頭一撥。
崇軒一時無語。爲了天羅寶藏,爲了他的夢想,身上這襲紅衣,不知飲了多少人的鮮血。而在這神廟之中,誰又不是噬血之人?
那女子向後走了兩步,一伸手,宛如從濃濃的黑暗中凌空托出了一隻杯盞。裡邊的液體,竟比崇軒的衣衫還要紅,也不知道是酒,還是血。一股曖昧的香氣從杯盞中傳出,原來一開始嗅到的神秘暖香,正是來自於此。
“這是崗仁波濟峰四守護聖獸之一,聖象摩訶迦耶的鮮血,甘美無比,你要嘗一嘗麼?”
崇軒揮手將她甩開,冷冷道:“九靈童子在哪?”
那女子手中的杯盞一傾,幾滴鮮紅的酒汁灑在她的手腕之上。她微皺眉頭,但眼中仍含着濃濃的笑意,似乎不以爲忤。只將酒盞交到左手,卻低下頭去,輕輕含住手腕,將那幾滴溢出的鮮血舔幹。而後她昂起頭,瞑目良久,似乎沉醉在這絕美的滋味之中,又似乎要強行壓制自己將之一飲而盡的慾望。
她臉上的慾望將秀麗的面孔燒得一片嫣紅,垂下的散發卻被汗水濡溼。她將酒杯緊緊貼在腮邊,纖長的手指在杯盞上輕輕撫摸,一如撫摸着情人的身體,肩上的豹皮緩緩向下褪去,在妖異的火光下,看去宛如吐蕃王國後宮中最得寵的后妃,又如印度傳說中舞蹈於菩提樹前的摩登迦女,風姿絕代,妖豔無比。
那女子突然重重嘆息一聲,睜開雙眼,對崇軒道:“你找九靈童子做什麼?”
崇軒還未回答,蓮華忍不住搶前一步,擋在兩人中間,道:“他搶走了我的鈞天四令。”
那女子斜瞥了蓮華一眼,道:“你拿鈞天四令來做什麼?”
蓮華向她撇了撇嘴:“你這人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鈞天四令當然是用來開啓天羅寶藏的!”
那女子嘆息一聲:“每隔幾年,都有一些人來這座城裡,尋找天羅寶藏的下落。無論他們用什麼理由,我總是能的一眼就看透他們的慾望與野心。天羅寶藏中的每一件,都能實現人的一種慾望。梵天寶卷是天下武學的原樞,西崑崙石能解脫人間一切的迷惑,溼婆之箭能匯聚天地最強的力量;血鷹衣能讓人頃刻之間擊殺一個比自己強出數倍的高手;驚精香能讓死亡三月之內的人還魂復活……不知道你爲的是哪一種?”
蓮華冷哼一聲,道:“我不是爲了自己。”
那女子道:“爲誰都一樣。你聚起四天令,千里跋涉,卻知道天羅寶藏在哪裡了麼?”
蓮華道:“當然在剛纔經過的聖湖底下。”
那女子搖了搖頭:“你錯了。剛纔的聖湖下邊,根本沒有天羅寶藏!”
此話一出,四周的空氣彷彿都隨之一震。蓮華駭然:“不可能!”
那女子轉而望着崇軒,盈盈笑道:“可能天下很少有人知道,所謂聖湖,乃是孿生雙成,一爲生之湖,形如朝日;一爲死之湖,狀如新月。你們剛纔路過的,正是死亡之湖。而天羅寶藏的真正位置,卻在生之湖,也就是日之聖湖底下。”
蓮華訝然,正要問什麼,崇軒揮手止住她,道:“如何前往日之聖湖?”
那女子搖頭道:“生之聖湖,有諸神的祝福與封印,四大聖獸看守,沒有任何的凡人能夠踏足——除非”她緩緩將杯盞舉在眼前,目光隨着血光一起旋轉着,道:“除非死。只有通過死亡,才能往生。”
崇軒默然,似乎在思索她話中的含義。
那女子微笑道:“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九靈童子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