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靖的訊息發送出去之後,恰是凌晨時分。
月色黯沒,繁星漸隱,青桐木的影子逐漸從黑暗中顯化,一個人影屹立在山巔,俯瞰着身下的雲霞霧海,聆聽着同鏡中傳來的異世界純種垃圾話。
“嘿,這孩子,嘴巴真臭。”
眉頭一挑,這個身影並不對安靖的宣告和威脅生氣,反而笑了起來:“年青一代中規規矩矩的乖孩子太多了,刺頭也就只是刺頭,像安靖這般年輕氣盛的可真少,真不錯啊。”
【抓住他】
而就在這個身影身側,黎明光輝帶來的陰影中,一縷黑色的煙氣漂浮而起:【他身上有‘伏邪的碎片’……甚至那‘伏邪的意志’也在他的身上……完成你的契約】
這黑色的煙氣,毫無疑問就是天魔,但那人影卻半點也不在乎,反駁道:“這不是我們的契約,天魔。你們要爲我延壽,亦或是讓我突破。爲此,我會爲你們在塵黎的行動打掩護……這就是我們的契約,沒有任何額外的條例。”
【你若是助,自然會有新的報酬】
“我只要延壽亦或是突破,聽見傳訊了嗎?安靖他人就在紅塔城周圍的郊外,你們若是想要,就得自己去拿。”
【你得保密,繼續掩護我們的行動……這是契約的一部分】
“嗯,這我會辦的。但說句實話,你們真的還有力量去抓捕安靖嗎?那麼多大天魔和大天魔分身全軍覆沒,我看很難的吧。”
【這就不勞你多心了】
另一側。
簡陋規整的書房中,正在處理政務的身影突然停頓了一下,然後柔和地笑了起來:“這孩子,武脈之後頗爲爽利,這囂張的氣焰,還真讓我想起了當初的塵隱。”
“他囂張錯時間了。”另一側,一位看似是助手的人卻發出了近乎冰冷的評價:“愚蠢的決策,安靖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和方位,哪怕是他還能再僞裝成另一個人,稍後我們的探子也一定會將其發現。”
“更不用說,他的命定之時已過,身上已無太多氣運,根據朝中研究,這正是神命最爲脆弱,最容易被天道回收的時刻——因爲他們最重要的任務已經完成,剩下來的位格如果可以,自然是趁快回收,再賦予新的神命。”
“別急。”柔和的聲音安撫,卻帶着不可抗拒的意味:“剛纔這話,是朝中的意思,還是神教的意思?”
“朝中的意思。帝廷那邊對‘伏邪’很感興趣。畢竟,伏邪有許多把,但能被稱之爲天劍的卻沒有多少,而安靖身上的,應當就是斬滅苦寂的那把……足以作爲天武之基,北方全新基盤的核心。”
助手的語氣和緩起來,如此一聽,這人不僅僅是大辰帝朝之人,還是天意魔教之人:“而教中的意思是,安靖顯然沒有那麼簡單,他絕對不是正常的神命,甚至有一些特殊的猜測要驗證。”
“那這次,兩方有什麼任務要交給我呢?”柔和的聲音道,而助手點點頭:“不需要伱動手,周邊行動的人手不少,自然過去即可。”
見空山脈深處。
被羣山遮蔽的陰影山谷中,正在一處深沉晦暗,似乎直通冥府幽世的幽潭前,一個人影沉默地注視着,無視身後不斷搖動的鈴鐺響聲。
直到看完了深潭中的變化,這人影才激發了鈴鐺,令聲波擴散,構成一個人形。
“怎麼?”人影道:“對明光塵出手還不夠,就連他的弟子都不留?稍微有點過分了吧。”
而音波人形披掛甲冑,泛着銀光,赫然是一尊銀甲神將,它背後顯然有人操控,平靜道:【天書中記載,若是明光塵突破大天顯聖,在懷虛晉升神命,將會導致‘明鏡宗的日月無明’】
【日月者,明也,昊也。明鏡之鏡將會破碎遺失,乘光天君將會因爲昊天鏡碎片的遺失而壽盡亡故,明鏡宗將會徹底式微,從北玄祭洲最強大的中門,甚至可以說,最有潛力突破上門的中門,變成只有兩個顯聖真君的弱小中門,其中甚至還有一位真君是泰冥宗的臥底】
“我死不死無所謂。”
陰影凝視倒映着幽世的深潭,他語調平緩,但有力:“這我都知道。你還說過,根據天書記載,明光塵日後將有一統北玄祭洲北方的概率,成爲雄霸西北地區的無明霸主。”
“在大辰徹底覆滅後,他甚至可以穩定一方秩序,帶着明鏡宗重登巔峰,甚至有概率突破凌霄,成就天宗的競選者之一,與南妖諸國的霸主,餘耀國的新王,天意魔教的聖女共同競爭。”
“但那時,明鏡宗就不是明鏡宗了,我無法接受這個未來,而且你們失敗了。”
【這不是失敗】
銀甲神將道:【天書的卜算就是如此,若是什麼都不干涉,它大概率會走向正確的結局,但干涉的人太多了,反而會導致各種意外】
【上次針對明光塵的計劃失敗,反而讓明光塵暫時離開了懷虛界,避開了明鏡宗內亂導致的動盪——若是按照正常情況,他的大天顯聖機會至少在五年後,而且成功率不高,只是‘一種可能’】
【但現在,我們親手把他一手推向了懷虛之外的遠方,避開了明鏡宗接下來很可能出現的巨大動盪……如此一來,等到明鏡宗式微後他再歸來,暗中運營,或許反而可以證明卜算的結果】
陰影微微點頭,他從未懷疑對方口中的‘天書’記載。
此書名爲【大衍天書】,乃是懷虛大天尊留下的近道至寶之一,由上玄教執掌,幫助他們避開了許多災禍和動亂,讓這古老的道庭直系繼承者迄今爲止都屹立不倒。
可惜的是,這本近道靈寶無法自由使用觀測未來,卜算結果,所以也需要碰運氣才能看見有用的記錄。
“所以。”
陰影道:“你們打算對安靖,對明光塵的弟子出手,好在他歸來時控制住他?”
【準確的說】
銀甲神將道:【我們必須要搞清楚安靖究竟在未來大幕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他作爲神命,成爲了明光塵的弟子……或許,他就是那個讓明光塵歸來的關鍵】
【放心好了,我們的目的不是削弱明鏡宗,與之相反,只要不超出掌控,我們是願意讓明鏡宗取代泰冥宗,成爲塵黎霸主的……亂世大劫將至,越是強大的勢力越是容易覆滅,明光塵最終只會導致明鏡宗徹底消失在歷史長河中,但若是偏居一隅,卻可以再延續萬年,直到下一次大劫,甚至有機會出現一位凌霄】
“哈。”
對於銀甲神將,也即是背後‘上玄教’的威脅和畫餅,陰影並不感興趣,他在乎的只有一件事:“只要你們能幫助我覆滅泰冥宗,讓我明鏡宗不再被欺壓,反而可以欺壓其他宗門,那麼我就會爲你們服務。”
【安靖,我們自己會去找】銀甲神將也點頭道:【而你需要做的,就是一定要保證‘那個東西’成功護送進明鏡宗宗內,到那時,我們自然會有人手助你,搞明白天書沒有留下記載的‘留白’中,究竟是何方盜走了昊天鏡碎片】
“嗯。”陰影對此興致缺缺,但還是應聲道:“我不相信你們,但我也沒有其他選擇……哈,無所謂了。”
銀甲神將沒有回話,一人一神將就這樣俯瞰着幽邃的深潭,凝視着冥海的波浪。
最後。
明鏡宗,昔日八峰,如今九峰之一。
晨曦的微光已從窗臺上淌入緊密的小院,一個人影此刻正在修行打坐,然後突然睜開眼睛。
“明光塵真不會教弟子,怎麼會有這麼無禮的小子。”
他眉頭微挑,頗爲不滿道:“若是在咱們宗門,這種出言不遜,狂言滿口的傢伙,早就被丟去萬鬼池好好恐嚇學習一番了。”
另一面深邃的水鏡道:【畢竟只是暴發戶,中門而已,也不指望他們有什麼品德】
可以發現,這幽邃的水鏡宛如深井,直通幽冥,而神念從中傳出:【明鏡宗,是不能滅的,畢竟要團結五宗的力量對抗大辰】
【但再強,強到上一個世代那種地步,就沒有必要了,我們不需要蠢蠢欲試的挑戰者,只需要安靜跟着我們的跟班】
“所以我們纔會剪除類似素染和明光塵這樣的太過優秀的種子。”
人影道:“明光塵很有可能成爲下一個乘光,給這羣鄉下暴發戶又續六千年命,這可不行。而那安靖作爲九黎兵主一級的大神命,也有極大可能純陽,到那時,塵黎便以這對師徒爲主了,他們稱霸整個北疆都沒有問題。”
“這兩個目標,必須要剪除。”
【你最好不要親自幹這個】
水鏡中的聲音笑吟吟道:【你轉生至此處,好不容易破開胎中之謎,如今也成爲了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日後老的死了,新的被你掌控,明鏡宗不就和坐幻宗那般,成爲咱們實際上的分宗了?】
【所以,你的存在本身就最重要,絕對不能露出破綻,解決安靖這件事,還是交給宗門那邊吧】
“那就拜託你們了。”陰影微微點頭:“繼續推進計劃,不能讓明鏡宗順利完成內部整合。”
同一時間。
隨着安靖一句暴言,傳遍四方銅鏡,各方勢力內鬼都被震動,都被引誘。
而且,他們並不知道,安靖是同時對四方宣告,還以爲安靖只是頭腦一熱,對自己發出不成熟的威脅。
年輕人,意氣風發,腦袋發熱,這纔是正常。
所以……奇景出現了。
紅塔城。
紅塔城主,一位明鏡宗的內門弟子正苦苦支撐局勢。
他早已察覺到城內局勢不對,明明只是一個普通的運送任務,卻彷彿有一個巨大的漩渦,攪動着周邊所有人的行動,自己無論是想要做什麼,都會被阻礙,拉扯,哪怕是想要用暴力推動,卻也無法成功,總是會有很多莫名其妙出現的人出來阻擾他。
論實力,他半點也不怕任何人,但對方的人手太多了,甚至比此地的統治者明鏡宗人還多,這等瘋狂的亂象甚至報告上面也沒用,因爲上面的回答永遠只有一個‘保證穩定,運輸物資回宗’。
他要求幫助,要求援助,卻只能得到實質幫助之外的任何幫助。
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城主本以爲自己只能任由這些神秘勢力——天魔都不算——左右,最後落得一個辦事不力,被遣送回宗閉關,甚至被人暗殺的結局。
但就在剛纔,一切都變了。
不知爲何,原本沉默冷寂的紅塔城城內,突然喧囂了起來。
伴隨着一聲聲哨令和鈴聲,亦或是莫名的號角與鐘鳴,看似平靜的居住區,商業街,兵營等地脈節點處,突然出現了一大批武者。
這些來歷不明,根本沒有登記,他這個城主也完全不清楚何時出現的武者,此刻一個個地光明正大列隊匯聚,緊接着化作奔流的潮水,浩浩蕩蕩地朝着城外的曠野山林疾行。
“這,這是發生什麼了?!”
紅塔城主站在塔樓的頂端,瞠目結舌地俯瞰整個城市的異動——雄壯的武者隊列翻騰着,以不可阻擋的氣勢朝着遠方席捲而去,他們的隊列踩踏大地,令大地震動,天上的雲海也隨之而舞,降下雷霆與暴雨,照亮了厚密巍峨的雲巔。
他怎能想到,自己小小一座城內,居然有十幾位武脈,數百名令行禁止,隊列整齊劃一的精銳武者小隊?
不是,這羣人究竟從哪裡來的?這紅塔城究竟是明鏡宗的還是街邊廁所,誰都可以進來尿一泡啊?
但無論紅塔城主再怎麼自我懷疑自己的能力,事實便是如此。
原本盤踞在城內,互相角力的各方勢力,如今都因爲一個人的舉動,一個人的決策而行動起來。
就像是嗅到了血腥味的鯊魚。
又像是,順着指揮棒翩翩起舞的舞者。
一段時間。
山林間,正緩緩朝着一座山峰頂端走去的安靖,突然感覺懷中鏡子一熱。
光芒閃耀間,鏡子飛出,緊接着,塵隱子驚愕的聲音響起:【安靖!你這是幹什麼?爲什麼要暴露自己?】
“師祖,你先別急。”
而安靖早就知道自己這計謀一出,必然震懾四方,祖師肯定也被自己的謀略所驚,故而胸有成竹道:“如今宗內亂象,你肯定明瞭,多方探子潛伏,甚至宗內就有臥虎潛龍蟄伏,若是一動不動,反而令人動彈不得。”
“現在的情況,就怕這些人沉得住氣,潛伏着不出來,而現在,徒孫略施小計,便將他們齊齊激出,一轉敵暗我明之勢,乃是敵我皆明,大家都正面對上,自然就沒那麼難辦了!”
【你真敢說啊】
塵隱子此刻頭疼欲裂,明光塵作爲徒弟雖然的確有點不太省心,但自家這個徒孫是不是有點太不省心了?
他沉聲道:【你還沒搞清楚你的身份!你是我們明鏡宗的未來,重點培養的真傳,你的生命比一切都重要——不要胡亂作出決策,這隻會導致撿了芝麻丟了西瓜!】
【你是西瓜!懂嗎!西瓜!】
師祖顯然有點被氣糊塗了,而安靖渾不在意:“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是肯定不會有事的,若是有事,躲也躲不過,不如直接掀桌子,大家都別玩陰謀詭計。”
“現在,起碼四方勢力要對我出手,你覺得他們是會齊心協力地圍攻我,還是說,在找到我之前就互相自相殘殺一番,爲我和宗門節約不少力氣?”
道理是這道理,但這思路太驚世,太不要命了,塵隱子一時間說不出話來,而安靖笑着轉移話題:“且不談這個,師祖,我從一個舌頭那裡得到了一些消息——咱們明鏡宗有什麼重要的東西就在紅塔城對嗎?它正在被人窺視。”
“除此之外,幽冥那邊也有問題,需要關注一下。”
如此說着,安靖好奇道:“那重要的東西,究竟是什麼?可以讓那麼多探子如此關注?”
【這個,我其實不太能理解】
塵隱子深深吸了一口氣,他壓住情緒,認真道:【要說重要,它的確重要,但應該不至於讓這麼多人窺視纔對】
【因爲,在紅塔城的,正是宗內秘密從天海那邊採購而來的巨型太虛礦石,專門用來搭建和你師父取得聯繫的大型太虛祭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