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第一次見到天人……第一次見到海州鎮守……兩件快樂的事情重合在了一起……本應該……
後面的季覺想不起來了。
已經被慘烈的現實所震懾。
跟着葉教授一路穿堂入室,經受檢查,最後來到了那一間屋子外面,由秘書禮貌的爲兩位拉開了門。
門後的房間典雅又簡潔,平和且質樸,一桌一椅,海洲鎮守甚至還在吃早餐,聽聞葉限到來的消息,便立刻邀請相見,可謂平易近人,毫無架子。
令季覺驚奇的是,堂堂天人,早餐居然只有一碗稀粥和一個饅頭,配了一小碟鹹菜。
他們如今忽然過來,自然不可能有做戲的可能,只能說日常質樸。
而且,並沒有天元一系身上常有的壓迫感,沒有看一眼就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可怖氣魄。
可令季覺呆滯的是……
其他的也沒有。
只有一個滿臉老年斑、頭髮掉的差不多,身上還穿着睡衣的呆滯老頭兒,端着勺子的手哆嗦着,緩緩的,送到嘴邊,緩慢吞嚥。
還漏了兩滴。
立刻就被秘書掏出手帕擦掉了。
秘書彎下腰來,低聲在老頭兒的耳邊說了句什麼。
原本呆滯的老頭兒便好像清醒了一點,眼睛亮起。
然後,看向了季覺。
“哦,是小葉來了啊……”
老頭兒含混緩慢的說,“這麼久不見了啊,俊秀了許多啊,許多……嗯,自從你去了雲州……”
“鎮守,不是那位。”
秘書急了,壓低聲音提醒:“是葉限大師,千島的葉氏。”
“不是……已經沒了麼?”老者頓時茫然起來,呆滯了很久,忽然彷彿開悟:“我想起來了,小呂說過的……怎麼忘了呢?
真是,對不起,老了老了……”
說話含糊不清,語句顛三倒四,意識時昏時醒。
“……”
季覺低着頭,感覺臉上蓋了好幾層痛苦面具。
這分明就是老年癡呆了吧?
堂堂天人?一州鎮守?
認真的嗎?
果然,這世界就是一個巨大的草臺班子,而且視情況,還可以更加草臺,如今草到季覺快要痛不欲生。
這特麼還指望畢其功於一役?
還指望重整泉城?
可別扯犢子了吧,趕快收拾東西回家吧!
後續並沒有發生什麼很有營養的對話,無非就是老頭兒以海州鎮守的身份感謝和歡迎了一下葉限的到來,並對年輕人勉勵了幾句。
彷彿走流程一般。
寒暄了幾句之後兩人便主動告辭。
一直出來了很久,季覺都沒敢說話,畢竟明晃晃的監控在頭上擺着。可葉限回過頭來的時候,季覺卻感覺周圍閃爍了一瞬。
監控依舊,可兩人之間的話語,自那籠罩整個泉城周邊的圈境之中暫時的屏蔽了。
“你是不是在想爲什麼一個老年癡呆能成爲天人?成爲海州鎮守?”
“……確實,有點。”季覺輕嘆。
“幾十年前,泉城陷落的時候,陶公冒險進階了天人。當時他已經是聯邦有所公認的強者,只需要按部就班的往前,天人之位唾手可得。
在支援到來之前,他一個人撐了整個泉城兩個小時,爲此,他燒掉了自己一大半的靈魂……泉城因此不至於徹底墜入旋渦之中,如今海州纔會有那麼多泉城遺民。
沒有他,海州絕無可能平穩至今。
一直到七年前,他才恢復意識,四年前就任海州鎮守,就一直在推動整個計劃。
所以,不必擔心他,就算是昏沉老鈍,忘記了自己是誰是什麼,清掃地窟重整泉城的決心也不會有任何動搖。”
“兩個小時?”季覺震驚。
葉限點頭,“甚至,更久。”
兩個小時,一百二十分鐘,以上。
在整個泉城瀕臨陷落的時刻,足以將整個城市徹底異化的孽變污染中,每一分每一秒都足以延長到彷彿永恆。
太久了,也太過於漫長。
對於任何人來說,都一樣。
他搞不懂,爲何聯邦的支援會用兩個小時以上的時間遲遲而來。
也無法想象,彼時那位孤獨支撐的老人究竟要面對多麼恐怖的難關和兇險。
天人之境的道路如此艱深高遠。
即便是準備再怎麼充足,也難以成就。
更何況是匆匆而上……
當他捨棄了諸多人性和靈魂去擁抱天元時,天元也會同他更加貼近。
如今的天人·陶成從人的角度來說,身受重創,根本稱不上完整,可這一份缺失,卻又在機緣巧合之下,同天元互補,令其同上善的距離無比接近。
同樣,也令他距離聖賢的境界無比遙遠……註定無從開創出屬於自己的道路,銘刻起源。
面對如此崇高的境界和壯舉,季覺根本生不出任何同情亦或者憐憫的心思來。
螻蟻難道會去憐憫大象麼?
更何況,面對旋渦的恐怖引力和邪愚的污染,以一人之力,撐起整個泉城足足兩個小時。
僅僅是這一件事情,就足夠季覺爲之驚歎和尊崇。
“泉城裡……”
他猶豫了一下,輕聲問:“他的家人?”
葉限搖頭:“他是中城人,漫遊各處,泉城裡,無親無故。”
“那爲什麼會……”
爲什麼會如此執着?
季覺下意識的想這麼問,可最後,卻無話可說。
只有在漫長的寂靜之後,葉限輕嘆:“正因如此,才更值得尊崇,不是麼?”
季覺無言以對。
可察覺到葉限收回視線,他又趕忙追上去兩步,終究還是趁着屏蔽撤銷之前問道:“泉城之前,爲什麼會一夜之間,忽然就……”
葉限再次回過頭來了。
就好像早有預料,又或者說,這纔是她撐起屏障之後,一直在等待的問題。
可遺憾的是,對此,她卻不想給出答案。
“這不是你該問的,不要窺探,也不要四處打聽。”她說,“或許終有一日,你會得到答案,或者做出選擇。
但對現在的你來說,一切都太早。”
她無聲一嘆,“這不是什麼警告或者是訓誡,只是我作爲老師所能給你的建議,聽與不聽,也都在你。”
季覺斷然點頭,毫無猶豫。
即便心中好奇難耐,還想問問爲什麼,但老師說別問就不問唄,又不是有什麼東西沒了日子沒法過。
於是,葉限的嘴角彷彿勾起一絲。
似是滿意。
“很好。”
伴隨着屏障的消散,她繼續向前:“陶公雖然難以處理瑣事,但下面攤派工作、狐假虎威的傢伙倒是有的是。
走吧,帶你去見見‘世面’。”
自莫名的冷笑裡,葉限筆直的走向營地的另一角,懸掛着太一之環徽記的建築中,堂而皇之的,推門而入。
只能說,從方方面面都能感受到太一之環的豪奢。
每個角落裡都透露出不差錢的土豪氣息。
即便是如此短暫的時間,在這一座臨時的前哨站營地裡,依舊不惜工本的營造了嶄新的建築來安置諸多大師和工匠。
即便是沒有把錢擺在明面上,可季覺帶入自己曾經泥漿瓦工的舊業,算了算材料和人工,依舊得出了一個瞠目結舌的數字。更何況整個建築爲了趕時間還是直接由天選者營造塑形而成,造價只會更加誇張。
推開門之後,撲面而來的便是沁人心脾的涼意和芬芳,光滑的大理石地面幾乎能映照出兩人的身影。
水晶吊燈高懸,灑下綺麗光影。
而就在大廳裡,早已經有專門的人員等候已久,迅速迎上來。
“葉大師,您和季先生的住處已經安置……”
“不必了,要浪費時間,直接去會議室吧,至少那裡還更有意義一些。”葉限揮手,示意他在前方帶路。最後指了指季覺:“送這個傢伙去休息室。”
一路穿堂入室。
季覺跟在身後,環顧着周圍人的神情,不由得輕嘆:“總感覺大家的眼神都好奇怪啊。”
“正常,協會內部的競爭從來激烈,未免有所排擠,不僅是工匠之間會彼此審視掂量,學徒裡恐怕風浪也不會少。”
葉限說,“幾百上千年了,這一套就沒變過,你得做好準備。”
季覺點頭,好奇問道:“如果有人挑釁呢?”
在離去之前,葉教授腳步停頓一瞬,回頭瞥了他一眼,面無表情:“當然是忍辱負重,相忍爲公啊。不然呢?”
“好的。”
季覺贊同點頭,彷彿已經將這金玉良言牢記心間。
雖然這話意思可能有點複雜,不過,季覺嘗試着自己翻譯一下。
——【素材在說話】。
.
砰!
會議室的大門,毫無徵兆的打開。
打斷了門後冗長的談話和爭執,原本僵硬的氣氛停滯一瞬,緊接着,便越發的僵硬了起來。
就好像寒風呼嘯而來。
迎着諸多複雜和錯愕的目光,葉限已經揹着手,提着保溫杯,揚長而入。
就這樣慢條斯理的向前,自那一張張或是熟悉或是陌生的面孔掃過,最後停在了最前面的位置。
視線落在一張老態龍鍾、遍佈皺紋的面孔上。
瞭然點頭。
“看來這次主持的是你啊,段大師,這麼大年紀了,不得安寧,辛苦了。”
五個大師,二十餘個資深工匠,最低都是金綬章。
看來這一次太一之環也算下了本錢。
整個聯邦東部有名有姓的相關工匠,基本上都被請過來了。
尤其是主事的大師段穆,早在百年前就是大師了,門徒衆多,地位崇高,無怪被推舉到主事的位置上。
“好久不見,葉女士。”
無須的光頭老人段穆輕嘆了一聲,姑且就當她已經打過了招呼,“你來的正好,請入座吧。”
葉限瞥了一眼他的下首。
那個低下頭裝作什麼都沒看見的人,那人愣了一下,猶豫着,許久,可葉限面無表情,只是靜靜地等待。
直到他咬牙起身,讓開位置來,自己坐到其他地方去。
然後,葉限才緩緩坐下,將保溫杯放下,擰開了喝了一口之後,纔在寂靜中,環視四周:“剛剛大家說什麼呢?
這麼熱鬧,不妨繼續,讓我也聽聽看。”
“……”
尷尬的寂靜裡,坐在會議桌另一側的氣息陰騭的長鬚男子怪笑一聲:“葉大師來了正好,剛剛大家還說到您最擅長的領域呢。
考慮到泉城面積過大,最合適的方法,就是使用靈質煉成的方式,進行全域隔斷,若論此道,您當仁不讓啊。”
略微的停頓了一瞬,他似是感慨:“只是,有關您那幾篇論文裡提到的四度質變的原理,不知是否方便分享一下?”
其餘人聞言,頓時微微擡眼,屏住呼吸。
沒想到他一張嘴,就把目前最大的麻煩甩到葉限的頭上,拿捏着泉城的狀況,想要逼她接下這個燙手的山芋,再把獨有的技術拿出來公開……
另一邊,孔大師的眉毛微挑,但卻什麼都沒說。
只是自兩者之間流轉的視線,就變得嘲弄起來,卻不知是對誰。
“好啊。”
葉限點頭,不假思索:“既然周大師都這麼說了,不如干脆就以我爲主,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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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大師的神情微變,捋着鬍鬚的動作都微微停頓。
出乎預料。
他本來只是想要打殺一下這個瘋女人的囂張氣焰,卻沒想到,她居然直接應下了。
再然後,就聽見了葉限的話:“具體的策劃我已經在路上考慮過,考慮到工期和強度,最好的方式,自然是各部分別進行靈質迴路的銘刻,最後再通過上善徽記和符文彙總……不過,地窟狀況,十萬火急,不如周大師把貴工坊最擅長的‘萬源匯流’的構架技術先拿出來公開,聊以應急。”
葉限同樣停頓了一瞬,淡然反問:“料想周大師胸懷天下,在這個節骨眼上,不會敝帚自珍吧?”
葉限你特麼!
周重不由得瞪眼,面色越發陰沉,不論是誰被這麼‘斗轉星移’一下,恐怕都不好受。況且,自己只是惦記了一下你的靈質技術,你特麼的倒是直接,直接掏老子家底了是吧?
“且慢。”
不遠處,旁觀的中年工匠忽然咳嗽了兩聲,開口說道:”葉大師,這話未免過於偏……“
葉限漠然瞥過去,毫不客氣的打斷:
“這裡有你說話的份兒麼?”
中年人面色微變,“我……”
“你是誰?”
葉限再度開口問道,“我怎麼沒見過你?”
在葉限下首,尬笑着的工匠說道:“他……”
“不必介紹,留不下什麼印象的傢伙,即便是凡庸之輩,恐怕也平庸的毫無特點,沒必要浪費時間了。”
葉限冷淡擺手,無視了中年工匠變化的臉色,“這麼大年紀了,還只有一條金綬掛在身上顯擺,想來也沒什麼出息。
意見就自己保留着吧,不聽也罷。
周大師,你說呢?”
周重神情陰沉,捋着長鬚,眼角隱隱的抽搐着,彷彿牙疼。
太一之環內部的派系諸多,構成複雜,工匠之間的鬥爭也從不曾停過,合縱連橫、爾虞我詐屢見不鮮,可歸根結底,都是靠實力和作品說話的。
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
菜是一切的原罪。
技不如人,連呼吸都是錯的。
更何況,葉限這瘋子可是出了名的誰的面子都不給,就連當今的會長都被指着鼻子罵過,還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認你罵的有道理,更何況是這種跟在大工坊後面吃剩飯的小卡拉米?
如今她只是不好打交道,說話難聽點而已,又算得了什麼?
早些年一言不合,她是直接是去幫人的祖傳工坊做拆遷的……拆你也是順手的事兒好麼?
“咳咳——”
他咳嗽了兩聲之後,勉強的說道:“泉城一事,事關重大,全域封鎖的事情,我感覺,還是需要從長計議的。”
“那就從長計議吧。”
葉限點頭,彷彿贊同一般,一字一頓的說道:“慢慢來,仔細來,認認真真的來,可一丁點錯處都別落下。”
會議室裡,氣氛越發低沉和壓抑。
出乎預料的是,入場直接砍死了個小卡拉米,捅了周重兩刀之後,葉限後半程便再沒有說過話。
只是沉默的旁聽着。
但僅僅是眼神,便令除了大師之外的所有工匠們在張口的時候汗流浹背,如履薄冰。尬笑低頭或者轉移視線的時候,總是忍不住心中發狠賭咒——媽的,你怎麼還不死呢?
可偏偏在場唯一能夠從資歷上制衡一二的段大師卻一句話都沒說。
倒不如說,樂得如此。
越大的事情越麻煩,越容易扯皮,這時候總有人要說點不好聽的話,既然有人代替他說了,段穆自然無任歡迎,私底下笑的恐怕腿都合不攏了。
只是,會議臨近末尾的時候,外面的喧囂卻越來越高亢。
令諸多工匠們忍不住,皺起眉頭。
匆忙的腳步聲裡,敲門的聲音響起。
太一之環的工作人員滿頭大汗,進來看了一圈四周,本能的看向段大師。段大師皺眉,“有事兒說事兒,別浪費時間。”
“打……打起來了。”
慌亂無措的工作人員顛三倒四的說道:“休、休息室裡,很多工坊的學徒,和……和……潮聲工坊的那位……要打起來了。”
一瞬間的寂靜裡,所有人都不由得面色微變,下意識的看向了葉限。
葉限面沉如水,毫無波動。
“多大點事情,不要急。”
周大師咧嘴,幸災樂禍,“年輕人火氣大,正常,正常。”
“是啊是啊。”
“正常。”
諸多忍了一肚子氣的工匠們聞言不由得符合,反而是旁邊透明瞭半天的孔大師微微色變,下意識的想要起身。
可緊接着……
轟!!!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陡然迸發,整個建築都劇烈震盪起來,燈光明滅,牆壁崩裂出一道縫隙。
方向好像似乎……就在樓下休息室?!
所有人頓時面色驟變。
只有葉限依舊冷淡,眼眸低垂。
端起杯子來喝茶。
“正常。”
她說。
這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