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過漫長的昏沉和沉睡裡,長夢好像迎來了盡頭。
童山的眼皮眨動着,睜開眼睛。
看到窗外午後的陽光,前哨站裡,人聲喧囂。
“哎呦,植物醒啦?”
有一張滿臉疤痕還裹着紗布的面孔探出來,咧嘴,是姬柳,擠眉弄眼:“其實你昏迷了二十年,現在已經是二十年之後了,你說是不是啊,小雪。”
“啊對對對!”
輪椅上的姬雪瘋狂點頭,眉開眼笑:“醫生說有些地方損傷太嚴重,沒救了,就幫你切了……山哥你已經是漂漂亮亮的女孩子啦!”
童山嘴脣艱難開合,氣若游絲:“你……”
“嗯?”
姬柳愣住了,揮手示意姬雪去找醫生,湊近了:“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童山氣若游絲:“你……坐我的氧氣……管上了……”
姬柳驚恐低頭,卻發現屁股下面空空蕩蕩。
回頭,看向童山,纔看到他嘴角的狡黠笑容。
再忍不住,大笑起來。
“歡迎回來,山哥!”
他彎下腰,用力的擁抱。
混亂持續了一小會兒,同事們的探望和醫生的探查結束之後,他終於輕鬆了下來,聽見了清脆的敲門聲。
“不好意思,剛剛還在開會,來的有點晚。”
她揮了揮手裡剛從會議室薅來的鮮花,隨手投進花瓶裡,坐下來:“沒想到只睡了兩天就醒了,狀況還好麼?”
“有點,使不上力。“
“矩陣受創,孽化污染,正常。”
呂盈月嘆息:“如果不是樓夫人趕到的早,你恐怕已經死了……
你真該聽聽當時她罵童聽的話,你四叔臉都綠了,還還不了嘴,哈哈哈,我還是頭一次見他那麼狼狽。”
童山勉強的笑了笑,終究還是忍不住問:
“泉城如何?”
“重歸平靜,陶公畢生之望也算功成。
這幾天,孽化的痕跡已經消失的差不多。據說已經有拾荒者在周圍出現了,膽子大點的,已經開始琢磨着翻過隔離網來搞筆橫財。
恐怕再過不久,等安全局的崗哨撤離之後,就會有很多當年泉城裡逃出去的倖存者們再遷回來了吧?
海州各地的同鄉會都在發動人手,尋求支持了。只不過,目前孽化殘留還有一些,當年之事未遠,還難見效果。
再過個十幾年,等大家忘記曾經的過去之後,就會有新的聚居點出現。再過上幾十年,往日的繁榮說不定能恢復一二。”
呂盈月停頓了一下,感慨一嘆:“只是到時候,未必還叫做泉城了吧?”
“可,過去的事情呢?”
童山輕聲問:“陶公的犧牲呢,也要被人遺忘了麼?”
“陶公不在乎。”
呂盈月拍了拍他的肩膀:“人世苦痛太多,所以人才要學會遺忘。否則的話,不堪過去的重負,就沒辦法向前。”
童山沉默,許久。
“很多事情,本可以避免的。”
他說:“倘若……倘若聯邦早一點……不,倘若中城早一些……既然能掌控天督,爲何就不能早做決斷?”
“決斷?”
呂盈月再忍不住搖頭,“有時候,痛下決心只需要一夫之勇,可有時候做出決斷,卻需要萬衆同心。
更何況……”
她停頓了一下,再忍不住輕蔑和嘲弄:“倘若那羣老東西,真能駕馭天督的話,聯邦又何以分裂至此?”
聯邦創立四百年,延續至今,這麼多年的風風雨雨,輝煌繁盛似乎更勝以往,可內部的分裂和動搖又何曾停過?
一輪又一輪的洗牌,一次又一次的鬥爭,總統一個又一個的換來換去,派系一個個擠上舞臺。
時至如今,早已經面目全非。
已經超過上百年,未曾有人能夠得到聯邦真正的至上大權——【天督】的認可了。
做不到合衆爲一,無法統合北陸諸州、重整聯邦的話,就註定不可能得到天督的迴應。可倘若不能得到天督的認可和支持,就絕對不可能重整聯邦、合衆爲一。
這是無數亂麻糾結而成的死循環。
正如同帝國的【地御】一樣。
兩道作爲上善之器的矩陣,如今只能空置,塵封在武庫之中,必要的時候用來充當門面和威懾。
之前的驚鴻一現,背後又不知道要支付多大的代價呢。
不到火燒眉毛的時候,中城的老爺們又怎麼可能爲他們這不識大體的邊鄙之地下這麼大本錢?
“最近經常有人說,天元白鹿,本身就是世間恆定的循環和輪迴,四百年的天元世代過去之後,說不定白鹿的荒野世代就要到來了呢。”
她長嘆了一聲:“好好休息吧,童秘書,崖城諸事紛繁,後面的麻煩事兒還有一大堆呢。”
盧長生死了。
可盧長生的死也只不過是個開始。
有時候慘烈的前車之鑑會震懾蛇蟲鼠蟻,可有時候,鮮血淋漓的代價,只會喚醒更多的野心家。
一個盧長生死了,誰又敢說,沒有百個千個盧長生再冒出來?
他已經身體力行的證明了,黑白並非不可顛倒,現世之定則,並非不可動搖。
從今往後,還不知道要又有多少蟄伏在陰暗之中等待時機的野心家,和多少自詡公義和正統的亂羣之輩會蜂擁登臺。
多事之秋延綿煎熬。
此世如柴薪高積危累,可偏偏最不缺的便是迸射的火星。有朝一日,烈焰滾滾擴散時,便有不知道多少烽煙遮蔽天穹。
聯邦、帝國、中土、千島……大家都早已經,迫不及待。
“對了,最後再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吧。”
起身離去之前,察覺到童山的鬱郁之氣,呂盈月回頭,告訴他:“季覺找到了。”
童山愕然瞪眼。
下意識的想要起身,可是卻沒爬起來,又摔了回去,顧不上自己狼狽的樣子,匆匆發問:“他在哪兒?沒出什麼事情吧?狀況呢?狀況如何?”
“地方就在你隔壁。不過,狀況倒是稱不上樂觀。”
呂盈月遺憾搖頭:“不知道之前在兼元的工坊裡被折磨多久,如今僥倖逃出來,靈質透支,肉體重創,靈魂也瀕臨破碎。
據說被搜救隊在廢墟里找到的時候,已經快失血而死了。搶救了這麼久,剛剛脫離了危險期,還沒醒呢。”
說着,她伸手,將童山按回了牀上去,最後拍了拍他的肩膀:“等好一些之後,就去看看他吧。”
門,輕輕關上了。
寂靜裡,童山回過頭,怔怔的看着窗外的陽光。
許久,輕笑起來。
如釋重負。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在漫長的旅途中,總是能聽見車輪敲打鐵軌的聲音,可令人奇怪的是,卻並不覺得煩躁,聽習慣了之後,便會感覺心安。
就像是在一步步的跨越道路,走向遠方一樣。
午後的陽光從窗戶外灑進來,帶着水印和塵埃的細碎擾動,純粹又澄澈,爲所有的東西都鍍上了一層金邊。
一切都好像沉浸在回憶之中,那宛如琥珀一般永恆的溫柔光芒裡。
未曾改變。
“然後呢?然後呢?”
她託着下巴,笑吟吟的問:“後面怎麼樣了?”
“然後啊,然後就厲害了!”
季覺回過神來,繼續說道:“我立馬就站了出來,指着他老鼻子罵,說老東西真不要臉,我代表餘燼,代表天元,今天就要除了你這個大害!
然後那個叫兼元的傢伙就立刻嚇的坐在地上哭起來了,開頭磕頭求饒,說什麼嘌呤很高未奉皿煮,要磕頭拜我做義父,可不要臉,被我一腳踢到一邊去了。
可惜,跑得太快,沒能一刀剁了他的狗頭……
還有什麼化邪教團,什麼大孽,都是土雞瓦狗,踹兩腳就全都跑了,根本一點難度都沒有!”
“太厲害啦。”
她讚歎的鼓着掌,滿懷着欣喜和愉快。
不論季覺嘴裡說出來的東西多麼荒誕和離奇,都毫不猶豫的給予信賴,溫柔的撫摸他的頭髮:“真是辛苦你啦。”
“只是一點小事情而已,哪裡算得上辛苦呢。”季覺笑起來了,“況且,還有那麼多人幫我呢。”
“交了很多好朋友啊。”
“嗯。”
“雖然漂亮的女孩子似乎有點多……”
“男人也不少的。”
“還是少點比較好吧?”
“媽……”
於是,她再度笑起來了。
擁抱着他,長髮如水,自陽光下流轉,煥發着璀璨的光芒,如此美麗。
直到許久之後,當鐵軌敲打的聲音戛然而止,遠方的城市漸進了,撲面而來的景象自掩面的荒原,變成了房屋,遠方的大廈樓宇林立。
廣播裡傳來了聲音:“前方到站,終點站,崖城,請下車的旅客做好準備……”
“衣服要多穿點。”
“嗯。”
“照顧好身體,不可以再弄的亂七八糟啦。”
“嗯。”
“好好學習,但你學習已經很好了,所以,多給自己放個假吧。”
“好的。”
“早點找個女朋友?”她親暱的湊近了,蹭了蹭他的臉頰:“兩個人在一起,就不會孤獨啦,再大的事情,也不會害怕。”
“嗯。”
季覺低着頭,沉默傾聽。
無視了漸漸抵達的站臺,還有一遍遍催促的發車鈴。
許久,終於鼓起勇氣,擡起眼睛看她。
她也在看着自己,就好像等待許久一樣,滿懷着期盼和鼓勵。
季覺說:“媽媽,我要走了。”
“我知道。”
她擡起手掌,撫摸着他的臉頰,指尖輕柔的掠過每一道傷疤,感受着漸漸變化的輪廓,眷戀又釋懷。
“想好要去哪兒了嗎?”
“暫時還沒有。”
季覺遲疑着,看着她:“你覺得,我還能繼續往前嗎?”
wWW .тt kān .℃O
“當然啊。”
她斷然的點頭,毫不猶豫。
“旅行就是這樣,對吧?總有會累的時候。想不清楚、找不到方向的話,就坐下來,好好休息一下。”
她伸出手,最後一次,輕盈擁抱:“倘若準備好了,就繼續踏上新的路,鼓起勇氣往前走,不必擔憂,也不用害怕。”
季覺閉上眼睛,擁抱着她。
直到她鬆開了手,後退了一步。
微笑着,看着自己。
季覺愣了一下,下意識的想要伸手觸碰她,她就站在原地,握住了自己的手,那麼溫柔。
“該出發啦,季覺。”
她說:“不要讓屬於你的那班車,等待太久。”
遠方,傳來了汽笛的聲音。
季覺站在門前,回頭,看向那個車廂裡向自己揮手的身影,她在看着自己,一如既往的期盼凝望。
有那麼一瞬間,他再無法剋制,想要轉身衝過去,擁抱她,告訴她即便不出發也沒關係,自己可以永遠留在這裡。
可她卻在看着自己。
緩緩搖頭。
如此鄭重和堅決。
直到他終於往前踏出了第一步。
自她祝福的笑聲裡。
車廂外,陽光如瀑,呼嘯而來。
吞沒了一切。
季覺,睜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