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順殿配殿的花園內,斜陽夕照,滾珠般的琵琶聲仿若流水,時而流淌,時而因爲碰撞到山石,激起跳躍的水花。
牆外,雲杉用力扯下臉上的面紗,又回身一把推在跟過來的鷹王身上:“幹嘛不許長烈出戰,連楚風也不派出去?”
鷹王怕震痛她的手,主動退了一步,接着又追上來:“賀琮、冷延都得孤真傳,難道你還信他們不過?”
“你要是保證蒼龍盟絕不會娶走我,就該派出最強的人才對!” 她氣得肩膀一起一伏,又將鷹王推開幾步。
院牆內,琵琶聲已經停了。一棵很大的繡球樹下,那個在宴會上跳舞的白衣少女側耳細聽,似乎在期待什麼。牆外只傳來鷹王的長吁:“還是孤草率。”她眼中的火頓時滅了。
屋子那邊,換了一身灰藍色衫子的方聞雪往這邊來。
雖然比不過鷹王俊美,但一身氣質清朗如水,也叫人喜歡。
白衣少女眉目低垂的樣子很是嬌柔:“方經筵。”臉頰上微微泛起紅暈,好像粉粉的玉蘭花一樣。
方聞雪五步外作揖:“采女聰慧,這首《琵琶吟》你已經談得頗具火候。”
她挑起眼神:“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學習經筵的《十面埋伏》呢?”
方聞雪目不斜視,微吟:“等日後的機緣吧。”
白衣少女始終沒法突破和他之間的距離,只好手抱琵琶:“也罷,便等來日經筵有空。”與方聞雪告辭,從角門離開撫順殿,經過一條遊廊,卻見遠遠一衆熙攘而來。
被簇擁在最中間的正是鷹王新寵無暇夫人。
雪姬今天綰了一個新月髻,裝飾也只一支滴翠步搖,可是容光逼人,白衣少女不得不提前趨避。
雪姬老遠也關注到她,五官倒也沒有特別驚豔之處,只這柔水一樣娉娉婷婷的風姿,好生與衆不同。
“那是誰?”
靈欣瞧了一眼:“應是玉庭裡的人吧。”
靈月卻道:“我知道,是紫荊島送給殿下的,現在賜住碧華宮,叫冷香兒。”
“是碧華宮裡的采女?”雪姬心一緊。
靈月點頭。
雪姬的臉色頓時變了,突衝冷香兒喊:“你,站住!”
冷香兒抱着琵琶,後背一僵。
雪姬把她叫過來,仔細打量之時,越發覺得此女媚骨天成。“你是幾時就跟着王駕?”她心裡開始泛酸。
冷香兒機警,低着頭:“也就數月之前在清華灣見過殿下一次,按規矩離的紫荊島,迄今沒有再見過殿下。”
雪姬頓時舒了口氣,撇撇嘴:“那你這會兒怎麼也在這裡呢?”
冷香兒低聲慢語:“回夫人,此乃玉庭派遣,妾依令而行罷了。”
雪姬感覺到她的小心,一輛陰霾方纔徹底散了。
靈欣趁機進言:“明華宮佳麗三千,還是夫人得殿下寵愛最多。”
靈月附和:“是啊,夫人是天上的明月,根本不需要和地上這些不起眼的小蟲子計較。”
雪姬嘆了口氣,還是露出笑容:“就屬你們牙尖嘴利。”
宮女們簇擁着她,嘻嘻哈哈走遠,始終保持躬身姿態的冷香兒這才慢慢挺起腰,兩行清淚,已不自覺滑落。
她本要回自己的住處,但是腳下不自覺去了東邊。一大片盛開的紫薇彩雲一樣流淌在正前方,她穿過去,來到鶴鳴軒的院子外。
雲杉正在裡面看書,沒翻兩頁,心裡煩躁,將書扔在一邊,吩咐林蔻:“把琴取過來吧。”撥弄幾下,不成曲調,又揮手打開。
林蔻急忙讓侍女將琴拿走,回身道:“郡主這麼憂慮上午的事情,不如找人商議一下對策吧?”
“司空將軍不能出戰,楚將軍也不能出戰,我還有什麼方法可想?”
“縱然在名氣上,司空將軍和楚將軍總比別人大一些,但是大部分時候,殿下隨身帶的還不是賀將軍和冷將軍?我是覺得吧,龍城再怎麼想出風頭,找出的人總不會比賀將軍、冷將軍更厲害。”
“道理上確實如此,”雲杉被說服了,但還是不能完全放心,“就怕諸事總有個萬一。”
“誰在那邊?”外面突響起內侍的呼喝:“郡主居處,殿下以外,其他人不得擅自靠近,懂不懂規矩那。”
“煩請公公回稟,我乃北苑的采女,要見郡主。”
內侍“切”了一聲:“一個采女而已,就是哪位夫人來了,郡主這會兒也不見。”
雲杉連忙從屋裡出來:“且慢!”喝令內侍退下,爾後來到門口,“真的是你?香兒,冷香兒?”一邊說,一邊激動得和對方擁抱。
冷香兒目光冷冷的,但是語氣透着感動:“是我,終於又碰到家鄉的人了。”
雲杉瞬間將煩惱丟開一邊,拉起她:“快點進來。”
林蔻連忙吩咐人上茶點,之後又攜衆人退出去。
雲杉這才握住香兒的手:“上午在沁水河看見,我還以爲在做夢。”激動得淚光閃閃,良久才問,“你又是怎麼到這兒的?十三年前,那個晚上,我跑出來了,你難道……也跟着一起出來?”
冷香兒抽回手:“從我懂事以來,我就被派到你的身邊,說是玩伴,其實你我現在都應該知道,宮主只是讓我監視你和雲老爺。”
早被塵封的往事又被掀開蓋子,短暫的激動也隨之消散。
“你是怕我丟了,所以也讓三十六騎帶上你?”
“不全是。”
雲杉不由一愣。
“那天雲老爺突然做出那樣的事,我也很震驚,但是不知怎的,看你幾乎要在他手底下毀滅,我又不自禁覺得開心。你大約不知道,我姐姐、你,還有我之間——我姐姐自不用說了,莫名得到宮主無微不至的疼愛,在蓮花宮,除了宮主,她說一不二,呼風喚雨。你雖然不得宮主待見,可是,雲老爺對你極好。雲老爺武功好,宮主事事要仰仗他,對你自然也就留有情面。在那晚之前,你知道我有妒忌嗎?姐姐有娘,你有爹,只有我,什麼都沒有。仰姐姐鼻息,又要陪你玩耍,宮主問話,但凡有不當,還要受到懲罰。老天爺對我這麼不公平,突然你碰到了更慘的事情,你說,我是不是要很激動?很開心?”
“所以說呢,你是抱着看笑話的心情才一路跟出來?”
“對!”冷香兒並不掩飾,“我打着傘,卻看你不斷跌倒在泥漿裡,渾身弄得髒兮兮的,特別狼狽。我希望你再倒黴一點,再狼狽一點,最好就死在那場風雨裡面,我的一半災難或許就可以結束。”
“但老天爺顯然讓你失望了。”雲杉哼了一聲,譏諷。
冷香兒眼睛裡剛剛炙熱起來的火焰倏地熄滅,她又恢復一副柔弱無依的情狀:“我也從來沒見過那麼好看的男人,他穿透了風雨,飛馳到我的眼前。你一身泥漿倒在他懷裡,把他的衣服都弄髒了,他也不嫌棄,那我,也在蓮花宮裡學習了很久,爲什麼不抓住這樣的機會呢?”
——“你也帶我走吧?”
還是那個風雨夜,雲杉已經昏厥,隱藏在一隅的冷香兒站出來,對鷹王說。
鷹王剛上馬,將一身泥水的雲杉放在身前,掃了一眼,沒有拒絕,左後方負責殿後的駱一禾便隨着隊伍的啓動,伸手將這個打着傘的小女孩撈上馬背。
“因爲帶你上聖鷹的是殿下,而我隨着黑風三十六騎到達聖鷹後,駱一禾就將我交給了船上的內侍,內侍再帶我上船,所以,我們就到了不同的地方。”
“原來如此。”雲杉這才明白,爲什麼自己當初可以自由行走在聖鷹中。“我聽說,你原本被分派到紫荊島。”
“殿下思鄉情結很重,他要讓蓬萊大地遍佈熙朝的人,所以,每每有從熙朝帶回來落難的人,都會分派各處。”
雲杉聞言,不禁感慨:“可憐宇文傑那個老頭,做夢都不會想到他自以爲千方百計尋來的人,竟然是殿下提早就安插進去的。”
她和香兒神貌皆不合,但架不住雙方乃是同鄉,又是從小一起玩的夥伴,便有好多話說。料到傍晚,雲杉又留香兒吃晚飯。小章子親自送來的食盒裡,有郡主最愛吃的青筍肉、松鼠魚,還有金湯熬製的荷葉湯。
“這小蓮蓬、荷葉的,可是殿下親手爲郡主您做的。”小章子諂媚笑着。
“胡說,”雲杉一言拆穿,“硬是你師父什麼都準備好,殿下只是隨手壓了一個,這一盆湯便全算他做的了吧?”
小章子“嘿嘿”笑:“便是一下,也是殿下的心意。”
香兒冷眼旁觀,哀傷、難受、嫉妒……全都混合在心裡,越來越強烈的憤慨快要炸裂胸腔,好不容易等小章子撤去酒席,帶人離去,她才冷冷道:“就是一匹馬,要騎它打仗之前,也會好料伺候。”
雲杉猛地回頭:“你什麼意思?”
“殿下用我迷惑宇文傑,宇文傑又想利用我再迷惑殿下,我的遭遇,和現在的你有什麼不同?”
“我不會嫁去蒼龍盟!”
“當初在清華灣,殿下和我雙宿雙飛的時候,也沒有告訴我,我只是一枚棋子,後來乾脆就成了一枚棄子!”成功誘導雲杉臉色發青,她更進一步,“有句詩不是早就說過這樣的道理嗎: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殿下的韜略何其深遠,說到底,你也不過是他豢養最深的那枚棋子而已!”
雲杉難以置信。
香兒一雙眸子透射着把一切洞穿的老練:“如果還有機會,蒼龍盟會再將你獻回,否則,你就只能是龍城官邸裡殿下的眼線。”
“你好像又很開心啊?”
“當然,就算成了棄子,畢竟我還擁有過那個男人。你可是費盡心機了吧,可殿下到如今,有沒有碰過你一下呢?”
撫順殿旁的林蔭道上,重新裝扮過的雪姬日落那會兒便殷切等待。今天下午有白麓的小閱兵,等到鷹王從教軍場回來時,已是明月高懸。
雪姬很難得看見鷹王一身鎧甲裝扮,雖有些僕僕風塵,但顯然十分英偉不同以往。
誰不喜歡自己的男人其實是個英雄呢?
所以,她滿腔愛意,連忙跟在後面鷹王進入大殿,示意湯桂全都退下,親自伺候鷹王褪去甲冑,更換常服,爾後暈紅雙頰:“殿下,今天讓臣妾伺候你沐浴,好嗎?”
鷹王一下午滿腦子事情,此時此刻頭腦剛恢復清明,被她這麼一說,不由得一怔。轉身面對雪姬,月下看她,頓覺得牡丹之雍容、玫瑰之豔美、皆不足以形容。似乎只有明月的光輝,才匹配得上眼前她的絕色。
他又怎生忍得住呢?
低頭吻住她的嘴脣,忘情掠取,爾後浮起迷人的笑容,他將她擁入內室。
湯桂全率領小太監們在外廂守夜,突然聽到院子裡有人呼喝:“閃開!”
在廊下伺候的小太監被雲杉飛腳踢得七零八落,“哎唷哎唷”聲剛剛響起來,雲杉來得極快,“嘭”的一聲已然破門而入。
湯桂全大驚失色,待要阻攔,眼前人影一晃,雲杉已越過他去。
鷹王反應神速,已披起一件中衣。
堪堪四目相對,鷹王也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只見她氣得臉都變了,眼睛裡也噙滿淚水。
“我——”
待要說什麼,雲杉掉頭便走,他顧不得,只好抓過外衣,一邊穿一邊追。
雲杉直接去馬廄。
鷹王攔住去路:“孤今天做錯了是嗎?可你並沒有介意過啊——”
雲杉劈掌就打,兩個人一來二去過了十幾招,鷹王下意識順着她的破綻,輕輕在她肩頭推了一掌。但旋即,他就後悔了。雲杉盯着他,滿是恨意。
“請閃開,好嗎?”她的聲音冷冽。
鷹王不由後退開一步。
她牽馬經過,上馬,接着策馬而去。
湯桂全方纔急喘吁吁趕過來:“這是怎麼啦?到底發生什麼事兒?”
“替孤備馬。”鷹王臉色發白,囁嚅着。
“嗯?”湯桂全沒聽清楚似的。
“孤讓你備馬!”突然面色又赤紅起來的鷹王驀地吼道。湯桂全吃了一驚,忙接:“是!”親自從馬廄裡牽了一匹全身漆黑、只四足雪白的“黑夜踏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