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那欲谷已經病倒無法起身了,後宮的可敦與妃眷們憂心不已,不停的在帳中穿梭?
那雙疲累的眼,越過團團圍住他的女人,滿含渴望地望着立於旁邊的衛子君?
看出那眼神中的渴望,但她卻不能近前,他,是她們的夫君,而她又被她們嫉恨着。?
終於,阿史那欲谷順了自己的心意,揮退了那些聒噪的女人,他只想與他的風單獨呆會兒。?
“風,過來!”顫抖的手伸出,召喚着那思慕的人。?
這些日子,他不再讓他陪着自己入眠,只因他深知自己時日無多,怕自己這病怏怏的軀體帶給他穢氣。他的風,永遠都那麼潔淨高貴,他怎能讓他見了自己吃喝拉撒皆在榻上的污穢醜態?他要給他的風留個好印象,儘管每日的渴念愈深,愈是渴念,愈是忍耐,儘量將自己最好的一面留給他。?
“風……”阿史那欲谷摩挲着衛子君的手,許久,流出兩行清淚,“風,我捨不得你。”?
“風!”伸出瘦得骨節分明的手,欲撫上衛子君的臉,後者連忙俯低身子,讓他的手順利的攀上她的臉。?
阿史那欲谷撫摸着她的臉,久久地,望着,“風,抱抱我。”時日無多了,也不再去極力剋制自己的感情。?
衛子君聞言,俯身將頭埋進阿史那欲谷的肩頸,手輕撫上他的頭。?
兩條手臂,環上了衛子君的頸項。良久,身下的人發出均勻的呼吸聲,他又沉沉地睡去了。?
輕輕撥下環住頸項的手臂,站起身來,吸了吸發酸的鼻子。這個人,怎麼給了她這樣一種情意,令她不忍揮去,令她柔情以對,卻又不能給了太多,這總讓她覺得好似欠了他一頓。?
帳外的冷風,吹散了眼中的酸澀,突然的悵惘,竟似恍惚不知身在何處,生之爲何。?
來到這個世間,可是有所不同?較之另一個世界,可是有何意義?本以爲是了無牽掛的來去,卻還要她再次經歷死亡之痛?是否這一切終不過又是紅塵苦海掙扎,無涯無岸……?
見不得死亡的她,明明知道就要有人離她而去了。那個人,口中不住地喚着她——風,喚得她的心隱隱生痛。不顧他的阻止,派人去請了大昱的名醫,終是病入膏肓,無法救治了。?
“唉——”衛子君長嘆了一聲,低頭踩了踩地面的積雪。?
這個時候大昱該過春節了吧,從小到大都盼望的節目,直到父母去世才失了這盼望,怎的現在倒無端地盼望起來了?許是那節日留給她的快樂蠢蠢欲動了。只是眼前的自己,又如何快樂得起來。?
這裡,是不過春節的,他們的春節是諾魯孜節,在每年的春分時節。?
也快到了。衛子君搖搖頭,自己怎麼像個孩子般的盼起節日來了?許是這沉悶壓抑的日子太久了。?
前方腳步聲傳來,衛子君擡眼,是賀魯。?
賀魯見到那擡起的眸光中少見的一縷憂傷,微愣了一下,少有的,沒有冷言相譏,輕聲的問了句:“可汗情況不好嗎?”?
衛子君點了點頭,“才睡下了。”?
兩人沉默良久,不語。?
站了一會,衛子君倒負兩首向前踱去。?
“你去哪兒?”賀魯失口問了一句,話一出口,又覺得不該問。?
“隨便走走。”衛子君回過頭,一絲邪笑突地回到臉上,“怎麼,想跟來麼?”?
賀魯哼了一聲,還是跟了上來。?
兩人迎着陽光,在雪地上慢慢踱着,竟是頭一次並肩散步,也是頭一次這樣心平氣和。?
“你的那兩個兄弟呢?”賀魯眼中閃過一絲戲謔。?
“在賭博!”衛子君側頭一笑。?
那一笑讓賀魯有了片刻失神,回過神,撇撇嘴,“還以爲會整日的如膠似漆呢,沒想到!哎2——”回想起那天情形,賀魯面上多了絲狡黠。?
衛子君無奈一笑,“又來了!”?
還不是他那兩句話,讓那兩人再也不肯理她。明明知道她厭惡賭博,更加每日的跑去和那些士兵賭上一賭。突厥人嗜好賭博,尤其沒有戰爭又無所事事的寒冬,更是尤甚。?
但也許,讓他們疏離自己也好。她,不想沾染這異世的情愛,不想承受太多她無法承受的情感。她只想像親人一般愛他們。她認爲,這世間最愛你的只有父母,再沒有什麼愛能打過父母之愛,大過親情。在她眼裡,愛情,不堪一提。?
所以,她只想給他們親人之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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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魯偷瞥了她一眼,又哼了聲,不再言語。?
“諾魯孜節是怎樣的?”衛子君突然問道。?
“嗯?”賀魯沒想到她突然問到這個問題,頓了一下答道:“這個節是新年節,就是唱歌跳舞,從夜晚到天明,然後洗浴淨身,換上春裝,吃諾魯孜飯。”?
“就這樣??這麼簡單!”衛子君顯然有些失望,和春節簡直沒法比。?
“說得簡單,過起來自然不簡單,你不是喜歡諾魯孜節嗎?去年的那個時候,你還圍着一羣姑娘大唱大跳!”?
“我!?圍着一羣姑娘!?”衛子君有些尷尬,她一定是多喝了幾杯,俗話不是說,酒壯熊人膽麼,不然她絕不會做出這麼沒品位的事。?
“是呀,本以爲你春心大動,換了口味,沒想到……”話梅說完,便被一聲疾來的呼喚打斷。?
“左賢王!葉護!快……快……”一個附離奔到二人面前,“可汗……他……他快不行了……”?
兩人俱是一驚。?
“通知其他梅錄們了麼?”方纔還好好的,睡得那麼熟,怎麼這就……心臟“咕咚”沉落,一陣猛跳,心頭好似被人狠扯了一下,終是要來了嗎??
“已經通知了,可汗要見你們。”?附離快步跟上向牙帳疾走的二人。?
走進牙帳的時候,地上已經跪了一片。衛子君擡眼望去,阿史那欲谷胸前點點鮮紅刺得她心中一顫。?
“咳咳……咳咳咳……”阿史那欲谷似要將心臟都咳出一般,氣若游絲的身軀好似只有這咳聲還帶了些力氣。?
“可汗……嗚嗚……”旁邊的可敦哭泣着去揩他胸前的血跡。?
無神的眼空洞張望,沒有意識一般。當眼角瞥到一個身影時,瞳孔倏地一縮。?
“風……”沙啞屋裡的開口,竭力喚着心頭的渴望。?
“可汗——”衛子君上前一步,捉住顫抖着伸向自己的手?
“好……在……衆臣都在……頡利發……閻洪達……”沙啞的聲音再次響起。?
“臣在!”兩人跪向前。?
“你二人……擬詔……”喘息着繼續道:“昭告全國……我乙毗咄陸可汗……傳……傳位……給……咳咳……”又是一陣疾咳。?
“……”?
所有人都屏着呼吸,幾張不已,豎起兩隻耳朵,聽那口中將吐出什麼樣的名字。?
“……咳咳……”一串咳聲過後,清爽了許多,也虛弱了許多。緊接着,爆出了一個所有人都不曾想象的名字。?
“衛風……傳位給……左賢王……衛……風……”像是完成了極大的使命,用盡最大的力氣說完,頭一偏,不再言語。?
“可汗……”所有人,包括衛子君在內,都驚呼了一聲。?
所有人離去,那隻無力的手依然緊緊拉着衛子君,“風……扶我起來……”?
望着斜臥在懷裡的人,衛子君心頭一陣抽緊,所有拒絕的話,不忍再講出口,對於一個瀕死的人,任誰也忍不下那顆心。?
“風……守護好西突厥……幫我……守住……”?
“嗯!”?
“風……你……發誓!”?
“衛風向可汗發誓,只要衛風在,西突厥就在!”?
懷中人露出欣慰的笑容,將頭埋進了衛子君懷裡,“我……知足了……能死在你的懷裡……多好……”?
“可汗不會死……不會……”衛子君有些哽咽,雖然極力隱忍,那淚海是滑了下來。?
“風……你爲我哭了……莫哭……讓我……再看你看你……”眷戀的目光緊鎖住面前的臉孔,想要將那張臉印進心裡,讓自己便是來生,便是生生世世也認得出。?
“風……我……我……”終是沒將那三個字說出口,“……我……捨不得你……”?
望着那眼中的眷戀,那欲說還休的表情,衛子君心中一疼,她什麼也給不了他,什麼也給不了。輕嘆一聲,手撫着他的額,低頭,將脣印向他的眉心。?
懷中的人輕抖,緩緩閉上了眼睛。?
淚,滴落他冰涼的臉孔。?
沉靜了許久,懷中人不動,她也不動,就這樣印着他的額。良久,衛子君移開嘴脣,輕喚:“可汗……”?
沒有回答,“可汗……”?再次喚道,依然沒有回答。衛子君心慌起來,輕晃着懷中人,方纔發覺,懷中的人依然沒了氣息。?
“可汗……”滿地的人,跪在帳外嚎哭。?
衛子君拭去眼角的淚水,她不習慣這樣嚎哭的場面。?
心中的難過,並不亞於在場嚎哭不止的每一個,多日的相處,便是陌生人也會產生情感,何況他對她那麼好,那麼依賴她,衝着她,放縱着她,把最好的都給了她。?
立在不遠處地賀魯,冷言觀瞧着一切。?阿史那欲谷,他的族叔,沒有把汗位傳給他,特沒有給他自己的嫡親弟弟特勤,反倒給了一個外人。他並非不服氣,他清楚他的能力,只是……他會忠於西突厥嗎?他也曾極力盼望過那個位子,而今,這位子卻落入他人之手,爲何,他卻如此平靜?沒有忿忿不平?是否,那個人,對他的意義似乎已經有所不同,是因爲這個嗎??
“哼!看他哭得假惺惺,卻不知心裡有多高興!”旁邊的阿希結泥熟俟斤瞪着衛子君,忿忿對賀魯道。?
“葉護,您看他那張臉蛋兒,如果逼他漦面……看他還能不能再以這張臉來誘惑人。”阿希結泥熟俟斤理所當然地認爲,衛子君是靠着阿史那欲谷的寵愛得了汗位,心中自是一萬個不服,也爲賀魯一萬個不甘。?
“休要胡說!”逼他漦面!賀魯的心沒來由的痛了一下。?
無數的人跪在帳外嚎哭,殺馬宰羊,繞帳走馬,並以刀面,讓血水混着淚水一同流下。?
衛子君來到停着屍身的帳前,見到那些血淚交流的場面嘆了一聲,“漦面!還是自願吧!”?
“左賢王此話怎講?漦面乃我突厥最神聖的表達哀思之儀式,怎可隨意!”對於不服氣之人,自是挺他任何話都此而,不服他之人又豈止他阿希結泥熟俟斤一個。?
“人若痛,自是流血在心裡,若無痛,血流滿面又如何。”衛子君申請淡然,並不看他憤然的臉。?
阿希結泥熟俟挑馴地看了衛子君一眼,快步向前,跪於帳前,抽出彎刀向額頭連割三刀,放聲大哭。?
賀魯見狀無奈走向帳前,正要舉刀漦面,衛子君上前一把抓住他舉刀的手。“這樣的面容,還是不要毀了吧。”賀魯愣怔地望向衛子君,眼中閃過一絲異樣情緒。?
“左賢王該不是想爲自己擺脫干係吧,左賢王,您還沒有漦面,左賢王是可汗最寵愛之人,更應表達哀思,漦面自是難免,請吧。”阿希結泥熟俟斤將彎刀送至衛子君面前。?
衛子君一愣,他要逼迫自己漦面?她當然知道他們的習俗。室點密時期,曾經有拜占庭使節瓦倫丁被逼漦面表哀,威遠時期,又有唐朝寧國公主於回紇被破漦面,臉一個女子,都不被習俗放過,何況是他們不甚服氣的她?她若不從,必會被認爲不敬不誠,更會有什麼枉費可汗對他一片真心之類的譴責,難道真的要她將自己割得血流滿面嗎??
不,就算她割了,他們對她的態度也不會有絲毫改變,反而會因爲她的輕易順從,而更加的看輕與她,她當然不能如他所願。?
思及至此,衛子君冷笑一聲,“阿希結泥熟俟斤!你似乎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可汗過世,我便是西突厥的可汗,你一個下臣,竟敢對本汗王口出不遜!”衛子君聲音陡然一凜,冰寒目光刺向阿希結泥熟俟斤。後者頓覺全身冷透,不自覺後退了兩步。?
“今日,您你初犯,本汗王不予追究,若再口出不敬,當國法處置!”望着阿希結泥熟俟斤驚愣的面孔,衛子君冷笑了一下。凝聚內力,向着場內冷聲道:“漦面之事,當屬自願,願者即漦,不願着無罪。”?
言畢,轉向賀魯,“若葉護大人想漦面致哀,請自便吧。”?
不再理會賀魯複雜的眼神,徑自走向停屍的帳中。很快便要焚屍了,她想多陪陪他。?
二卷??突厥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