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淳于深意一覺醒來,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於是用過早膳後便去了都副府。一到那,只見燕雲孫撐着頭一臉瞌睡的喝着茶。
“秋大哥呢?”
燕雲孫擡了擡眼皮,打了個哈欠,“不知道,一早就沒見人影。”
“喔。”淳于深意坐下,自己倒了杯茶喝。
“你找他有事?”燕雲孫又打了個哈欠,昨夜吹風太晚,結果只睡了一個時辰。
“秋大哥昨晚走得太早,都忘了‘蒼涯花’的事了。”淳于深意灌下半杯茶水。
“什麼‘蒼涯花’?”燕雲孫沒怎麼在意,繼續與瞌睡蟲對抗。
“聽說是什麼稀世靈藥的。”淳于深意答道,“還有個什麼‘鳳衣草’聽說也很靈的,不過那個沒見過,只那‘蒼涯花’辰雪搶了山矮子們的,然後嫌它太醜太臭便給了秋大哥。”
燕雲孫一愣,然後精神一振,問:“你說‘蒼涯鳳衣’?意亭有這個?”
“‘鳳衣草’有沒有我不知道,但‘蒼涯花’確實在秋大哥手上。”淳于深意道。“我今日一早想起來,這藥不正好給秋二哥治病麼,辰雪這麼久都沒提過,只怕她也給忘了。”
燕雲孫眉鋒輕動。風辰雪從未提過?她當初將那藥給了意亭,只怕就是想着意亭帶回給意遙治病了,只是沒想到她自己會在丹城與意遙相遇,而這刻,他們又怎麼會去問意亭要那藥呢。
“我去青陽巷看看,說不定秋大哥已在那邊了。”淳于深意將茶杯一放便走了。
身後,燕雲孫慢慢的倒一杯茶,“‘蒼涯鳳衣’麼……”喃喃念一句,然後輕嘆一聲,當年朝晞帝亦服過‘蒼涯鳳衣’呢。
秋意亭並未去青陽巷,而是去了城外大營,直到日落時分纔出營回城。
入了城門,他慢慢走在大街上,漫不經心的看着街旁的店鋪行人,忽然間心念一動,然後側首,便見風辰雪立於三丈外的街邊。烏鬢素容,只是靜靜站着,卻自有光華流轉,令周圍一切黯然失色。
他走過去,看着她,心頭頓然澀重。
“意亭。”風辰雪平靜地喚他一聲。
秋意亭心口一鬆,她沒喚他秋將軍,亦沒喚他大公子,總算未將他視作路人。看看天色,他道:“辰雪,陪我賞一回落日如何?”
“好。”風辰雪答應。
於是兩人並肩漫步在長街,皆是風采絕倫之人,自然引得街上行人紛紛注目連連讚歎。兩人悠然而行,走過長街,走過石橋,走過巷道,然後便到了北門外。
走出城門半里的樣子,便可見一處湖泊,湖泊的對面是村莊,兩人在湖畔停步,清澈的湖水倒映着豔麗的晚霞與蒼翠的久羅山,湖邊雲杉環立,腳下開着一些無名的野花,十分的清靜怡人。
站在湖邊,兩人靜靜的沒有說話,暮風吹拂,送來幾絲涼意。夕陽掩映下的村莊靜美如畫,雞鳴犬吠聲隱隱傳來,屋頂上炊煙裊裊,田徑上歸人匆匆,看着如此情景,才歷過戰事的兩人,不覺皆生安寧靜好之感。
“辰雪。”許久,秋意亭忽然出聲喚她。
風辰雪轉頭看他。
“若當年是我與你行禮,那麼今日此刻便該是年年久久。”秋意亭側首看着她,想看清那雙眼眸中任何一絲變化。
那雙眼眸清透灩瀲如眼前湖泊,聞言的瞬間微瀾輕晃,下一瞬,靜如明鏡,移首,望向了半空的炊煙。“意亭,不再有當年,因爲當年已經過去,時光不能重流,你我亦不能回頭。”
聞言,秋意亭心頭翻涌,不能平靜,凝視着身旁的女子,失落而無奈。“辰雪,只因我錯過了,晚到了。”
風辰雪靜默,目光渺遠的看着前方,良久,她輕輕啓口,“我們三人,是緣深,是緣淺,或只有上蒼知曉。可是,意亭,我與意遙無論相隔多遠,我們都離彼此最近。”
秋意亭胸口一窒,頓不能言語。
風辰雪自袖中取出那支金筆簪,“意亭,這個還你。”
秋意亭垂目,怔怔看着那支金簪,心頭一片澀苦。當日他悄悄買得此簪,離別之際插在她的鬢間,即有求偶之意,亦有暗示之意。他知道她就是他的妻子宸華公主,可既然她已重生,那這一次,她是宸華也好,是辰雪也好,他親自向她求婚。如今她果然是要還給他。
金色筆簪在晚霞的映照下格外的華燦耀目,握在那瑩白的纖手中,金華玉韻,相得益彰。
“這支筆簪便當我爲弟弟下的聘禮吧。”
風辰雪一震,擡首看着他,眼前的男子沐在霞光之下,英姿雋永,如神邸降臨。
“辰雪,這支筆簪便當我爲弟弟下的聘禮。”秋意亭的聲音裡有淡淡的悵然,有平靜的釋然。
良久,風辰雪垂首,然後攤開的手掌輕輕攏起。
秋意亭看着,有酸澀,有歡喜,“辰雪,我爲你戴上此簪如何?”
風辰雪凝眸看他,靜默無語,許久,她輕輕頷首,“好。”
秋意亭自她手中取過筆簪,插入她的鬢間,端視片刻,然後輕聲道:“辰雪,這支筆簪是我爲你戴的。”
聞言,風辰雪止不住心間幽幽一嘆。
“辰雪,你這嘆息可是爲我?”秋意亭凝視她,然後脣邊慢慢揚起一絲淺笑。
風辰雪未答,只是轉身,“天色不早,回去吧。”
兩人離開湖畔回到城裡,走過巷道,走過石橋,走過長街,當同行的路走到盡頭時,一往左,一往右,分道而行。走出一段,秋意亭回首,看那道纖影漸行漸遠,慢慢淹於暮色。
夕陽落下,夜幕降臨,星月初升。
秋意亭回到都副府,燕雲孫見他回來,似乎欲言又止。但秋意亭沒有理會,用過晚膳,回了房中,過得一刻,便又出門了。燕雲孫一見他出門,馬上便跟了出來。走了不過兩刻,兩人便到了青陽巷。
“唉呀,你果然是來看美人的。”燕雲孫摺扇一合,便搶在前頭叩門。
開門的孔昭一見門外的兩人,先是欣喜,然後便是緊張。
“孔昭小美人,你姐姐在嗎?”燕雲孫跨步入門,“區區一日未見她,甚爲想念呀。”
“在。”孔昭答道,看着秋意亭,還是招呼了一聲,“大公子請。”
秋意亭淡淡頷首,入內。
“姐姐,燕州府和大公子來了。”孔昭衝着敝開的廂房裡喚一聲,然後便領着兩人進去。
房裡,秋意遙正在喝藥,風辰雪在一旁看書。
聽得兩人來了,秋意遙放下藥碗起身相迎,“大哥,雲孫。”
“你們來了。”風辰雪將手中書放下。
秋意亭看一眼秋意遙,再看那喝了一半的藥,道:“把藥喝完了。”
秋意遙順從的端起藥碗。
風辰雪看一眼燕雲孫,往外走去,燕雲孫會意,跟在她身後出門。
房裡,秋意遙喝完了藥,擡頭看着身姿偉岸的兄長,心頭有很多的話想向兄長說,可此刻兩人面對面時,卻覺得無論什麼話都是多餘的,都只會是藉口推託,於是喚一聲“大哥”便沉默了。
秋意亭看着弟弟,心裡實在是恨不起來惱不起來,只能輕輕嘆一聲,“你在我面前拘什麼禮,坐着吧。”自己也在榻前的竹椅上坐下。
秋意遙依言坐下。
“不過幾月不見,你便將自己弄成這樣,若爹孃看着,又該心疼了。”看着弟弟形銷骨立的模樣,秋意亭忍不住心疼起來。
“大哥。”秋意遙心頭又澀又痛,“我愧對你。”
聽着這話,秋意亭微微一頓,然後平靜地看着弟弟,“既是如此,那你還要這樣做?”
秋意遙看着兄長,靜靜的看了一會,然後從容道:“是。”
“即算是拖着這樣的病弱之軀?”秋意亭又道。
秋意遙眼中有痛,可臉上有着淡淡的絕然無悔的笑,“是的。”
“能聽你這般說,我倒是放心。”秋意亭嘆息一聲。
“大哥。”秋意遙心頭又是一澀。
秋意亭起身,慢慢踱步至門前,看着院子裡隨興而談的風辰雪、燕雲孫,凝視片刻,他才悠然開口,“你、我、宸華,三人因姻緣相糾,是我與宸華無緣,那場大火便已將一切斬斷。爾後,你、我、辰雪,我們相逢相識,辰雪中意的是你,依舊是我與她無緣。”他轉身,看着弟弟,“意遙,你與辰雪是兩情相悅,你沒有什麼需要愧疚的。認真說來,是我愧對你。這些年,我征戰在外,把家把爹孃都拋給了你,是你連着我的那份一起,盡心盡力地照顧爹孃,讓他們得享天倫。”
“大哥。”秋意遙搖頭,“爹孃視我若親子,百般疼我,我盡孝道是應該的。大哥自小就維護我照顧我,還因爲我老是和人打駕,因爲我而被爹爹打罵……而我卻未爲大哥做過什麼事,而如今還……”
“意遙。”秋意亭移步近前,看着弟弟,心頭苦澀之餘,又是無奈又是疼惜,“雲孫老罵你是個軟心腸的笨蛋,我以前雖老駁他,可我心裡還真認爲他沒罵錯,你真是個軟心腸的傻瓜,從來只知道爲別人着想,從不爲自己打算。”他擡手拍了拍弟弟的額頭,“你是我弟弟,被人欺負,我自然要保護你,要爲你報仇,就如同你願爲我拖着病體日夜不休的苦思破陣之策一樣,我們是親人,維護照顧對方是理所當然的。”
“大哥。”秋意遙擡手拉住兄長的手,沒有放開,緊緊的攥着,臉上欲哭欲笑。
秋意亭捏捏弟弟的手,然後放開,從袖中取出一個青玉瓶,“這個是給你的。”
秋意遙接過,“是什麼?”
“蒼涯鳳衣。”秋意亭淡淡道。
秋意遙手一抖,驀地擡頭瞪大眼睛看着兄長。
看着弟弟那副樣子,秋意亭由不得一笑,道:“這‘蒼涯鳳衣’乃是蒼涯花與鳳衣草兩藥製成,前者是辰雪爲你搶來的,後者是在我從山尤王宮取來的,並讓王宮裡的御醫製成了藥裝在這瓶子裡。我聽聞這能治百病,只願你服了後,從此便病痛全消壯壯實實的。”
“大哥……”秋意亭哽咽,心頭感動愧疚悲楚皆有,看着兄長,無以成言。
“意遙,你好好的,我與爹孃纔會安心。”秋意亭嘆息道。
“大哥!”秋意遙心緒激動,想說我此生能爲秋家之子實爲幸事,想說我們下輩子還做兄弟,可是話到嘴邊,卻覺得自己沒有這個資格。
秋意亭卻似乎知道弟弟的心意一樣,他眷念地看着弟弟,聲音溫柔,“意遙,若真有來生,我們還要做兄弟。”他知道,無論生與死,從此他都要失去這個弟弟了,一想至此,頓胸口割肉似的痛。
“哥……”秋意遙心頭大慟,眼淚終是奪眶而出。
“傻瓜。”秋意亭攬過弟弟的肩緊緊一抱,眼眶一熱,“意遙,這輩子可與你爲兄弟是爲幸事,我希望下輩子還能如此幸運,我還是做哥哥,你還是做弟弟。”
“好,我們下輩子還是兄弟,你還是哥哥,我還是弟弟。”秋意遙回抱住兄長,緊緊的,從此後,便萬水千山永隔,黃泉地府亦難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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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三日,大軍拔營,起程回帝都,燕雲孫同行,回澤城。
秋意遙與風辰雪於城門前相送。
離情依依,終有別時。
秋意亭躍上馬背,看着並肩而立的一對璧人,朗笑道:“意遙,我會告訴爹孃,你得遇神醫治好了病,更與一位佳人一見傾心,從此夫妻逍遙天涯不肯歸家,是有了媳婦便忘了爹孃的不孝子!”
“好。”秋意遙微微一笑,“大哥你就這樣告訴爹孃。”
“哈哈哈……”秋意亭大笑,同時馬鞭揚起,“意遙,得空之時記得回家看看爹孃!”話音落時,白馬飛馳而去,那姿態是踏上征途的意氣風發勢不可擋,身後跟着淳于兄妹及衆將領,以及彪悍勇猛的千軍萬馬。
慶雲二十二年五月中。
山尤、採蜚合謀聯兵攻打皇朝月州,爲靖晏將軍秋意亭洞悉。他一方面派月州陸都統屯兵景城擋住了採蜚大軍的進攻,另一方面以丹城爲餌牽住了山尤十萬大軍,而他自己率雲徹騎出兵山尤,一路勢如破竹。
六月七日,雲徹騎攻破山尤國都。
六月二十四日,雲徹騎與丹城守軍兩面夾攻,於固秦盡殲山尤殘軍,至此山尤亡。
而這卻只是皇朝第一將征途的開始,此後二十年裡,元戎、蕪射、採蜚、南丹、齊桑相繼爲他所破,真真做到他當年所說“那不若中原大地只我皇朝一國,從此後,東起東溟,西橫大漠,北枕雪山,南踏碧涯,再無邊城再無敵我”,而他亦締建皇朝無人可及的功勳。
不同於後世對燕雲孫褒貶不一的評價,後世提起秋意亭時,無不是敬仰崇拜。燕雲孫政績卓越功在百世是勿庸置疑的,只是他的風流浪蕩不爲清高文人所喜,以至史書評到其人時甚爲苛刻。而秋意亭武勳蓋世,更是品性端方,其一生僅有一妻,即安豫王長女宸華公主,只是公主早逝,爾後數十年,他未有續娶,只一位侍妾相伴。妾生一子後,於慶雲三十一年染病而亡。其子喜愛書畫,終生未仕,娶燕雲孫之女爲妻。
後世都評秋意亭這位傾世名將爲不敗戰神,同時亦都認爲,他能創下這令後世之人無法企及的功勳,除了他自身卓絕的才華外,更重要的是因爲有獨具慧眼用人不疑的明睿帝。
秋意亭一生武勳前可追始帝、朝晞帝,後世數百年無人可比,說一聲功高震主不爲過,但君臣數十年,明睿帝從未疑過他,再多的彈頦、謠言、中傷,都不曾動搖過明睿帝對他的信任。而秋意亭功勳再大,亦一生不肯在朝中任官職,不參朝政,只理兵事,只一個“靖晏將軍”之封號,謹言慎行,不居功自傲,不恃寵而驕,不嗜金銀奢華,不貪權戀勢,不越人臣之位,一生事君以忠。
慶雲三十四年,明睿帝封秋意亭爲“穆王”,那是皇朝唯一一位異姓王。
那樣的互信不疑的君臣,也令後世帝王臣子羨慕不已,但卻再也不曾有過那樣的一對輝耀史冊的明君能將。那一段君臣際遇傳爲千古佳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