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安豫王妃一愣,“你知道是何人?”
傾泠點點頭,“這事看似毫無頭緒,其實只要稍稍細想便能得出結果。”
“哦?”安豫王妃略帶奇異的看着女兒。她本是擔心女兒未經世事,突遇此事會手足無措,卻不想她心思竟是如此敏捷。
“女兒昔日看書,曾在一本書上看到一篇故事,而那故事總結一句話便是:無論什麼樣複雜的陰謀詭計,只要找到最終的獲得最大利益的,那便是謀劃者。”傾泠清淡的眸子湛亮如鏡湖,“這人要侍衛帶着我失蹤一兩個時辰,而我一回帝都便有了這些流言,足見此人是早爲女兒準備好了這‘私奔’的名頭,由此亦可知,此人完全是針對女兒而來,那麼只要想想,女兒若爲流言所毀,最爲稱心的人是誰?這最稱心者,便是此事的謀劃者!”
“嗯。”安豫王妃頷首微笑。原來對此事的一點憂心,此刻全然放下,甚至她都不急着知曉那人是誰,因爲她知道,那人害不到她的女兒。當下淡然問道:“那泠兒與娘說說,這事到底是何人謀劃。”
傾泠倒不急着說,移步走下錦榻,將一旁爐上溫着的熱水端過,爲母親與自己添過茶,才重新坐下。
“知悉白曇山一事的只有白曇寺中的僧人、女兒的隨侍及侯府裡的一干人等,白曇寺的皆爲出家人,不可能做這等事,亦無做此事之理由,那麼便只能是隨侍及侯府中人傳出流言。”
傾泠揭開茶蓋,淡淡水霧,嫋嫋茶香裡,她悠然啓口。
“衆口鑠金,三人成虎。此刻流言才起,許衆人還只在驚訝之中,半信半疑的,但傳得久了便會成了真的。而當流言成真時,女兒名節不存,亦是私德有虧,陛下再寵女兒,那刻也不能護。那麼那時,女兒即算是公主,堂堂威遠侯府也不能要這樣的兒媳,秋意亭再大度亦不能容忍這樣的妻子,是和離、是休妻那都是情理之中。那人最終的目的是逼女兒離開侯府,如此再看,女兒離開,所有隨侍亦要離開,所以隨侍沒理由做這等事,餘下便只侯府中人,而侯府中不能容女兒之人,謬謬可數。”
“嗯。”安豫王妃點頭,亦啜一口茶,“看來事因是出在侯府。”
傾泠笑笑,再道:“這人能知那侍衛家境貧寒,亦知他老父病臥在牀,以錢銀誘之,又行事謹慎,足可見這人是十分細心。而那般細心謹慎,縱觀侯府只兩人,其中一個是二公子,但他細心體貼出乎天性行來自然無痕,再則他……是決不會做任何不利我之事。而另一人,處處細緻溫柔得人讚賞,可刻意爲之便帶出痕跡,便有了破綻,女兒回程那日便已看出來了。”
“那麼,這個人到底是誰呢?”安豫王妃放下茶杯,含笑看着女兒。
傾泠微微一嘆,然後輕輕念道:“以雅以南,以籥不僭。”[注○1]
“嗯?”安豫王妃疑惑。
“這是名字的由來,戚以雅,呂以南。”傾泠解釋道。
“這兩人是誰?”安豫王妃並不瞭解侯府情況。
“侯爺兩位側室戚夫人與呂夫人的侄女,自小長在侯府。”傾泠答道。
“喔。”安豫王妃點點頭,“她兩人爲何要如此?泠兒入侯府難道予她們有何不利?”
“呵……”傾泠嗤笑,擡手以杯蓋輕輕捋動杯中碧綠的茶葉,“女兒之所以到今年才成婚,是因秋意亭屢屢延婚,而她倆年紀與女兒相當,卻今時今日未曾婚嫁,甚至訂親的事都不曾有,其因便不難猜了。”
“原來如此。”安豫王妃恍然大悟,“這般說來,倒也是有因有頭了。”
“呂以南性子直率急躁怕是沒這等心計,這般謀劃的行爲,想來出自戚以雅之手。”傾泠指尖划着杯沿緩緩道,“前兩天聽說她們去了華門寺,再算算流言出來的時間,想來就是借華門寺上香之際傳出。以戚以雅之才智,女兒不在了,遲早有一日她終可得償心願的。”
“嗯。這般年輕卻有這等心計,這女子倒是十分可怕。”安豫王妃輕輕嘆道,轉而又問女兒,“你既已知元兇,那如何打算?”
傾泠卻不語,只是皺起了眉頭。
安豫王妃養女十八載,又豈會不知女兒心中所想,道:“泠兒,你是覺得與那等人爭鬥太過骯髒齷齪?所以你不屑爲之?可你要知,這樣的人這樣的事,越近權勢名利之處便越多,你身爲公主深得帝恩又嫁入侯府,怎可能不與此等人打交道,更甚至日後秋意亭加功進爵,你遇到的這樣的人和事只會更多。你不可能孤高清傲一生!”
傾泠聞言驀然擡頭,看着母親,半晌後,沉沉道:“女兒討厭這樣的人和事。”
安豫王妃一呆,然後深深的看着女兒,久久不語。
“娘,女兒真的不喜歡這些,女兒不喜歡的便不想做。”傾泠抱住母親有些無奈更多的是想尋求撫慰。想起這幾月侯府裡的生活,心頭便是一片茫茫然的,完全沒有往日集雪園裡的簡單寧靜,若是日後日日年年皆要如此,那這一生豈止是不歡,那是折磨。“娘,女兒一點也不喜歡過這樣的日子。”
安豫王妃抱住女兒,聽着女兒的話,心裡生出深深的愧疚。女兒之所以如此,皆是因她給予她的成長環境造就。“泠兒喜歡什麼樣的日子?”
“女兒喜歡呀……”傾泠閉上眼睛,輕輕道,“可以隨意做自己喜歡做的事的日子。不要有這麼多的人,也不要有這麼多的事,簡簡單單的,就和在集雪園一樣的就可以了。”
“傻孩子,集雪園裡又怎麼算得好。”安豫王妃嘆息。
“可至少比在侯府舒服多了。”傾泠在母親懷中蹭了蹭。
這般行爲,以往是從未有過的,母女倆皆是性情冷淡之人,極少親近溫存,可此刻,不知是因久不相見,還是因這數月心境的轉變,這般相依竟是如此自然溫馨。
一時間,兩人便只是靜靜的相依。
傾泠在母親溫暖而帶着淡淡幽香的懷抱裡,只覺得無比安寧。
而安豫王妃擁着女兒,卻是思緒萬千。
過往的歲月嘩啦啦的忽然都到了眼前,那些平靜的,那些歡樂的,那些悲傷的,那些愛恨的……那所有的都是在這個帝都裡發生的。
若當年,若不曾來此,若只是在風州,許這一切都不會發生,那一生絕不會如此悲哀。
這個帝都裡,富貴榮華到極致,卻毀盡她一生。
風州,有那些花,有那些人,有那些過往的歡樂……
若終生布衣,又怎會有如今的悲楚。
良久後,她靜靜啓口,問:“泠兒,你可有想過另一種生活。”
“嗯?”傾泠睜眸起身。
安豫王妃眼眸怔怔的落在虛空,彷彿透過了那裡看着別處,惆悵的,蕭索着。
終於,她再道:“以前娘亦曾想過,可怕你在外頭吃苦,亦擔心你難以過活,所以才贊成你嫁入侯府。可此刻,娘知道,以你的聰慧,又有一身武功,無論去到哪裡,你都可學會自己過活,都可以照顧好你自己。”
“娘,你是說……”傾泠瞠目。
安豫王妃目光落回女兒身上,“只要你是宸華公主,只要你在威遠侯府,你便不可能擺脫那些人和事。你若真不喜歡,那麼你便只有離開。”
傾泠一臉驚鄂。
安豫王妃卻是一笑,倦倦的帶着一絲哀傷,“娘活到今日是爲了你,娘只願你活得開心,餘者娘皆不在意。所以,你若留在侯府,那便站出去面對那些你不喜歡的人和事,以你宸華公主之尊,去執掌侯府,讓你不喜歡的人和事都匍匐於你腳下,立於帝都的高處。要麼,你離開這裡,去過你喜歡的日子。”
傾泠呆呆看着母親,“離開……”
“是的,帶着孔昭離開這裡,離開帝都,你們走得遠遠的。在某個你喜歡的地方住下,日對田耕,夜對花月,書畫瑤琴相伴,過你所想的簡單的日子。又或者,天高海闊山長水遠任你行去。”安豫王妃輕輕的說着,面容安寧,聲音平靜,“雖不富貴,卻可自在。”
“離開侯府,走得遠遠的……”傾泠喃喃。她沒想到母親會這般對她說,驚訝之餘竟隱有欣慰。她怔怔的看着母親,母親神色間是一片寧靜,可是她又如何能有這般寧靜。
離開……她怎麼沒想過。
那日大雪之中,相擁的那一剎,她曾想着就那樣與秋意遙遠走高飛,去天之盡頭,與他一生相守。可是……她終究是與他回來了,因爲,她知道他不能,而她……亦不能那樣毫無交代的拋下母親與孔昭。
若此刻離開,便一生再不得見他……
如此一想,頓生悲慟,胸口仿有刀鑽似的,疼痛難當。
安豫王妃一直靜靜看着女兒,看她驚震、迷茫、猶疑、不捨……最後卻是滿目悲傷。先前心頭的那點涼意再次回來。這樣悽切的眼神,她怎會不明白。女兒這是喜歡上了某個人,纔會有如此神情。只是她喜歡了誰?秋意亭未歸,她又素不喜與人接觸……驀然,當日婚典之上見到的那個清風曉月似的男子躍入腦中,再思及女兒提起他時的情態,全明白了。
是他!也只能是他!
只是……
心中陡然一寒,遍體生涼。
兄弟!
怎麼會這樣,怎麼可以這樣!
喜歡一個,卻嫁着另一個,一生無盡無終的折磨!
她的女兒,怎能重蹈她的覆轍!
她猛然起身,抱住女兒,“泠兒,你不能!娘一生的痛苦,你不能再有!”
“娘?”傾泠不明白母親這突然的激動爲何,擡首,卻看見母親一臉的悲楚,身子竟然還微微顫抖着,不由慌了神,“娘,你怎麼啦?”
安豫王妃卻只是緊緊抱着女兒,不語,只是眼中卻有淚水滑落,冰涼而苦澀。“泠兒,娘不能讓你重蹈覆轍!”
“娘……”傾泠啓口,想問,卻最終只是輕輕承諾,“你放心,女兒會想清楚要怎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