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順,喝涼水都塞牙。
於根海發現電腦不在,就是當天晚上。那時候丁力申正在給我發短信,告訴我買家已經把錢打入我的卡上,讓我去查收。
我短信沒來得及回,就聽到了於根海回來的聲音。
他本來是去外地出差,按理不可能回來的那麼早。更沒想到的是,他一進來就走進我的書房,看到了空蕩蕩的電腦桌。
我還沒來的及恨我自己爲什麼不把電腦桌一起賣掉,他的拳頭就伸了上來。我一下子栽倒在地。
“老子聽人說你把電腦賣了,老子還不信。”他還沒說完,自己又一腳踹上來,“老子的家被你賣了老子都不知道,我讓你養男人,我讓你養……”
是她出賣了我。除了她,沒有誰,她爲了討好於根海,不惜出賣自己的女兒!
於根海的拳打腳踢像雨點一樣密密麻麻的砸在我身上,我蜷縮身體,盡最大可能保護自己,告訴自己:一定要挺過去!
他發了狂,一把扯掉自己的領帶,四處尋找,直接衝到陽臺上,操起晾衣撐就往書房走來,我沒有力氣站起來跑,可是我聽到一個人近乎哀嚎的聲音——“不要!”
她擋到我身上的時候,於根海的衣撐正好落下來。我望了望她,沒錯,是她,這個數十年都和我沒有肌膚之親的——媽媽。
她拼命護緊我,咬牙切齒的對於根海喊:“於根海!你殺了我!你殺了我也不要動我的女兒!”
於根海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即使那一棒棒都打在我媽的身上。媽媽全身顫抖,把我抱緊在懷裡,哼也不哼一聲。
我聞到她身上的檀香味,這才明白,原來她一直都是有感情的。她以爲她可以把母愛和仇恨託付給佛像和經書,但是她試了大半輩子都不行。我終於流下了眼淚。我不知道我在爲誰而哭,是爲這個苦命的媽媽,還是爲這個落魄的女兒。
只有他。他居然獰笑着說:“打你們兩個賤人!一個老賤人,一個小賤人!不打不成體統,家要被你們敗光了!!!”
總之,那天是她救了我。
我對於根海沒有恨,此恨綿綿無絕期,再多做描述已經毫無意義。他揍完我們就像完成了一項牽掛心頭已久的任務,那時幾乎是凌晨了,他還是開門開車外出了。
他一定會跟他的小情人在一起,去過幸福的小日子。
他的生活,註定和我們這對苦命的母子無關。
我恨他,要不是他,媽媽會嫁給周天義,楚暮會是我的哥哥,我們擁有的,就不會是這樣一個暗無天日的明天。
媽媽已經從地上掙扎起來。她一直站在窗前,看着他的車從車庫一直開向小區門口。然後,她哭了。
這麼多年,我第一次見她哭得這麼傷心。
眼淚代表她的情感,反而讓我安心。
我在家中翻箱倒櫃,找到了擦傷藥。她在沙發上坐下。我俯身替她擦腿上的傷時,她繼續掩面而泣。“別哭了。”我一邊擦一邊說,“總有一天我會帶你離開這個鬼地方。你也不要信什麼佛了,不過其實你也根本沒信過,你怎麼可能做到超脫?”
她仍舊哭,不說話,像是根本沒聽到我在說什麼。她把腿縮回來,不讓我繼續擦藥。
我心頭一緊,這個時刻,心裡是從未有過的淒涼。我還是把手了伸向她腿上的傷口,慢慢的,但是堅定的把她的腿拉過來,繼續擦藥。
“媽,我欠你的,我以後加倍還給你。”
“枳兒,”她啞着嗓子喚我小名:“我們一起離開這裡,好不好?”
“好,”我點着頭,用從未有過的溫柔的聲音對她說:“媽媽,我成績好,我會去申請提前一年高考,我一定會帶你走,相信我。”
她忽然伸手過來握住我的手,我擡頭看她,她說:“我們去哪裡?”
“一定有辦法的。”我說,“我去辦點事。你在家等我,好嗎?”她不點頭,也不搖頭。但我依然感覺親切,她又回來了,她是我的母親,和我相依爲命。我們不能分開。
我放開她的手,轉身走了出去。我的傷口還有些疼痛,就讓它疼痛吧,如果身體不疼痛我反而會更難受。出門之前,我在衣帽架上取了一條她的圍巾,深紅色的羊絨料子,非常暖和。我把它緊緊的纏在脖子裡,纏到臉上來,只露出兩隻灼灼疼痛的眼睛。我跨出房門,便沒有回頭,腳步越來越快。時間已經不能再等待我,我必須找到楚暮,把錢塞在他手裡才行。只有快些這樣做,我的不堪感受才能稍微降低一些,我爲此而付出的一切代價纔算值得。
很多年了,我好像一直都沒有叫過她媽媽,媽媽媽媽,我終於可以再次這樣呼喚。我低下頭微笑了。
這天奇冷,滿大街都飄蕩着潔白的霧氣,我走出小區時,腳步就僵硬了,好不容易纔攔到一輛只依稀辨別得出車燈的出租,我捨不得打車,就是樣走。我要儘可能地幫助楚暮,陪他度過難關。
天矇矇亮的時候,我在楚暮家旁邊不遠處的中信銀行取了錢,用超長的羊絨圍巾把這些多的我數不過來的一百圓紙幣緊緊的包好,捂在我的大號白色大衣裡,按在胸口,像按着一塊腫瘤。
如果這時路上會出現歹徒,奪了我的錢,我會死也不顧的跟他們拼命,哪怕明天新聞上會播報這樣一條消息:17歲的天中優等生,身攜過萬人民幣,橫屍街頭。她的腹中,孕有一個足月的嬰兒。
也在所不惜。
我很快來到了周楚暮家的門口,一路安全,沒有強盜,除了我的胸口硬生生的疼之外,一切都算好。我揉了揉我凍得通紅的狼狽的鼻子,可卻流出了落魄的鼻涕。我只能一邊擦鼻涕,一邊敲他家的門。我沒有去敲窗戶,而是選擇門,是因爲我想在他開門的那個瞬間就擁抱他。
至此,只有他才能溫暖我。
許久,他開了門。
他叼着一根菸,眯縫着眼睛看着我。他沒有受傷,簡直毫髮無損,甚至可以用容光煥發來形容。因爲他換了一個非常短的新發型,穿了一身還算體面的睡衣,簡直不像他。我的前腳剛剛邁進去半步,他就把門合上了一半,他用含糊不清的嗓音問:“你來幹什麼?”
“讓我進來。”我喃喃的說,因爲冷,我腳底不穩,差點摔倒。他把門縮成一道縫,抵死要攔我在門外。
“妹妹。你以後,不用來找我了。”他用最後的一點耐心對我平靜的說。
“爲什麼……”我的大腦似乎也被凍僵了,愚蠢的問題脫口而出。
“因爲,我換女朋友了。明天,我就要搬家。”
“去哪裡?”我無力地問。
“去她家。”他的嘴角浮起一絲微笑,“對不起,林林。我也很想等到你很有錢的那一天,可惜,我實在等不起。”
說完這句,他就“嘭”的關上了門。
爲什麼?
爲什麼??
爲什麼???
難道他真的忘了嗎,兩情相悅,天長地久。
還是他從來都沒有真正地懂過?
我不想放棄,拼命擂門,一直擂到整個手掌都變成了通紅,手心劇痛,擂到被我狠狠捂在胸前的鉅款掉落在的地上,一張張粉紅色紙幣散落得到處都是。
我把自己的手指放在嘴巴里,我含着自己冰棍般地手指,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它們不再僵硬,能夠活動。然後,我捻起一張張得紙幣,從門縫裡一張張地,把它們送進去。
那些美好的心酸的過往,像一幀幀圖片,最後凝聚在這些薄如蟬翼——或髒若舊窗簾,或嶄新的可以割傷皮膚的紙幣上,被我傳送進他的屋子裡。
我獨自跪在他的門前完成這一切,直到我的耳畔傳來車水馬龍之聲。
天亮了。
回家吧,林枳。
我的心,盛滿從未有過的不甘和痛楚,一步三晃的去了學校。
等待我的是本學期最後一次月考。
可笑的是,我又得了第一名。丁力申成績退步很大,但是這與我無關。田丁丁的成績還是無關痛癢,她也是沒救了。
我的心思全然不在學業上。我一心想着先解決我腹中的毒蘑。他不爲人知,叫人不齒,必須趕快消失。
可是,錢在哪裡?
更可笑的是,寒假補課需要每個人交納五百元。
我又一次,想到了田丁丁。
那天的體育課,我佯裝肚子疼,沒有去上課,我摸了田丁丁的錢包。
拿走那五百塊,本來是輕而易舉的事。沒想到,我卻碰到了釘子專業戶丁力申。他還是那樣,一股不服輸的釘子精神,百折不撓。
他居然跟蹤我。
而且,在我偷了田丁丁的錢之後,他才站出來,說:“林枳,你偷錢。”
我揚揚我手中的五百塊,斬釘截鐵的說:“去告訴她!順便告訴警察,讓他來抓我。”說完,我把那五百塊迅速裝進自己的錢包裡。
他什麼也沒有說,而是用拳頭狠狠的捶了一下牆壁,又消失在除我之外空無一人的教室裡。他的勁兒可夠大的,在他錘那一下的時候,我彷彿看到了牆皮嗶嗶剝剝掉下來的樣子。
但那又如何,我料定,他死也不會告訴田丁丁。
而且,就是他告訴了田丁丁又怎麼樣?我死也不會認帳,死也不會。
我只能說,對不起,田丁丁。相信有一天你知道了真相,會原諒我。
500塊,小診所,應該是夠了吧。
週末去太明目張膽,我這兩天就得行動。當我帶着我無懈可擊的計劃在那個名叫“爲你診所”的地方停駐時,我卻忽視了我身邊那個優質的007丁先生。我真的沒想到,他會像一個陰謀家一樣,帶着田丁丁出現在我面前。
雨下得很大,我孤單無依。自稱愛我的男生和我最好的朋友田丁丁像法官一樣站在我對面,我不得不出言保護自己。
所以,當田丁丁的耳光衝我甩來時,請相信,我是一點也不怪她。
我也不怪我自己。
我誰也不怪,我心裡沉靜得能聽到血脈流動的聲音。
我甚至想到了一句詩。
我情似雲復晴藍,心悠坤寵然其瀚。
心如此矣,我復悠然。
然後,她打了我。那個清脆的耳光,打掉了我所有的意志。
“好好想想吧,林枳。”丁力申對我說,“我希望你清醒一些。”說完這句話,他也丟下我走了。
他是去追田丁丁了吧。也好,他們也是青梅竹馬,比起周楚暮來,還是丁力申更加有情有義。而我,早就一無所有,註定一無所有。想到這裡,我終於沒有走進那個骯髒的小診所,而是在夾着冰雹的雨水中在街頭漫無目地地遊走。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尖銳的響了起來。
是於根海的號碼。
我用麻木的手指按了接聽鍵,裡面傳來於根海有如海嘯般的咆哮:“你死到什麼地方去了?你老孃自殺了!”
自殺。
她沒有等我。
不過,她也沒有答應要等我。
我沒有錢打的,但我仍然打了的。並且在出租車快要到達時,連滾帶爬的從車上下來,往我家的方向奔去。出租車喇叭來得及在小區門外瘋狂的鳴叫,像狂放的警笛,一直呼嘯的時候,我已經快奔跑到家門口了。
全世界都在通緝我。
置我於死地。
我回到家的時候,家門洞開,卻一個人也沒有。
走進這幢空蕩蕩的別墅,除卻勾魂攝魄滿眼瀰漫的檀香味,我什麼也看不到。
我沒有去醫院。
請主饒恕我,我不想看到她一無所有的屍體。
那樣,我會更加對照自己,明白自己所失去的一切,縱然讓一切重回,我都不堪面對。
我當然也不會去找周楚暮,我給他發了一個信息:“這是永別。”然後,我把自己的手機從窗口扔出去。
如今我還需要它作甚麼?
失去一切,是多麼容易的一件事。如今我才能明白這一點,卻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
我才發覺,那個曾經因他對我的虛弱縹緲的愛而萌發的一剎那的夢想,是多麼愚蠢而久遠的事。
既然如此,爲何我不帶着它一起,遠走高飛?
但是,在這樣做之前,我必須償還一個人。
如今在世上,只有她一個人讓我留戀和愧疚。唯有將虧欠她的全部償還,我才能走得義無反顧,永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