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已然盡落,夜色漸漸濃郁。
從長孫武手底逃脫的青年一路沿着城牆繞道城南,想要趕緊入城,然後去師傅的道觀裡躲避幾天,免得被長孫武抓住。自己騙了長孫武,萬一那輛馬車是哪一個勳貴人家的,長孫武冒冒失失上前攔阻,免不了吃一頓苦頭,回頭必然拿自己撒氣。
反正自己孤家寡人一個,只要躲進師傅的道觀,那長孫武必然找不到自己……
青年深一腳淺一腳的走着,心裡琢磨着事情,冷不防前方蹄聲隆隆,一隊騎士迎面馳來,將他驚得回神,嚇了一跳,趕緊避往路邊。在大唐,能夠騎馬疾馳的人要麼是軍方,要麼是勳貴,除此之外很少有人能夠騎的上馬,畢竟馬匹可是最重要的戰略物資。
偏偏這兩樣又是長安城裡最最不好招惹的……
心裡慌亂,一腳踩在路邊的石子上,頓時摔了一個屁墩兒,坐到路邊的草窠裡。
“籲”
當先的騎士見到有路人受驚跌倒,便勒住健馬停下來,身後十幾名騎士頓時緩緩減速,有的跟隨在他身後,有的緩緩上前護住兩翼,還有兩個甩鐙離鞍下馬,快步走上前來,一手按着腰間刀柄,滿臉警惕的喝問道:“幹什麼的?走路不長眼?”
青年平素混跡市井,最是懂得察言觀色,一見對方的氣派,就知道是萬萬不可招惹之人,趕緊連滾帶爬的避到路邊,賠罪道:“對不住對不住,小的眼神兒不好,不小心踩了石子跌倒,驚擾了貴人,恕罪恕罪……”
那兩人上上下下瞅了瞅他,其中一人退回爲首那人馬前,道:“二郎,是個過路的,想來並非是想要對您不利的刺客……”
馬上人正是房俊。
得到薛仁貴等人抵達長安的消息,便即刻出城予以安置,卻不想半路驚到了一個路人……
房俊在馬上無奈道:“你們是不是平素橫行霸道慣了?誰說這人是刺客了?咱們將人家驚倒,自然要停下來說一句抱歉,若是受了傷,那就要負責送去城內請郎明人,要以德服人,懂?”
一衆部曲家將一臉無語。
以德服人?
以德服人你出個城還要帶上十幾號人,你怕鬼啊……
當然,這話也就在心裡腹誹,絕不能說出口,不然二郎的報復會很嚴厲,比如扛着磨盤步行十里地,美其名曰“負重越野”,比如雙手拄地身體繃直,不停的上上下下的做着類似某種沒羞沒臊行爲的運動,美其名曰“鍛鍊持久力”……
對於自家二郎層出不窮的鬼點子,家將部曲們早已心驚膽顫。
房俊在馬上俯身看了看地上的青年,和顏悅色問道:“當真沒有受傷?”
青年連忙搖頭:“沒有,當真沒有!就算是有,也是我自作自受,與二郎無關……”
娘咧!
他已經認出房俊,就說只是擦破了皮,就算當真摔斷了腿,他敢跟這個棒槌要錢?
活膩歪了……
房俊滿意的點點頭:“若是有何不妥之處,就說出來,某給你請郎中診治。”
青年嚇得頭搖得像撥浪鼓:“當真不用……那啥,您貴人是忙,趕緊辦事兒去吧,不必理會小的……”
你趕緊走吧!
萬一說錯了那句話,咱這小胳膊小腿兒的,能經得住你折騰?
滿長安城的紈絝公子哪個在房俊面前敢炸翅兒?更何況是他這種連小蝦米都算不上的小人物……
“既然如此,那某就先走一步,若是事後查覺身體不適,可徑自去尋某。”
點點頭,便挽起繮繩,策騎欲行。
青年雖然驚慌,心中卻難免佩服,瞧瞧人家房二!
同樣都是紈絝,人家是怎麼做人的?人家要懟就懟那些世家子弟,從來不欺負窮人!
心裡想着,忽然想起那件事,連忙說道:“二郎留步!”
“呦呵!給你臉了是吧?剛纔說自己沒事兒,這會兒聽得二郎說話了,就想要訛詐一番?”
旁邊的家將上前怒叱。
“不是不是……”
青年嚇了一跳,忙道:“二郎,小的有要事相告,尋醫問診是肯定不敢勞煩二郎的,只是這消息很重要,那個啥……您若是覺得有用,隨便賞幾個錢給小的買頓就喝就好,若是無用,您就將小的當個屁放了……”
房俊有些好奇,瞅瞅天色尚早,一時半會兒的也不甚着急,便問道:“那說來聽聽。”
青年道:“是關於奸細十里坡有一個相好的婆娘,以前是青梅竹馬的表親……前些時日她家相公病死,小的前去幫襯着料理,無意間發現了奸細的行蹤。”
房俊心裡一跳,肅然問道:“此言當真?”
青年道:“絕無半句假話。”
房俊眯了眯眼,道:“吾房二之爲人,相比你也有所耳聞,若是此言當真,算你大功一件,賞錢絕對不少。可若是敢誆騙於某……”
“不敢不敢!”
青年心花怒放,連聲道:“誰不知房二郎義薄雲天?絕不敢有半句謊言!”
娘咧!
當真是時來運轉,擋也擋不住!
剛剛在長孫武那裡沒得着好處還闖了禍,誰知一轉眼就碰上房俊這個財神爺,這位出了名的出手闊綽揮金如土,這是老天保着咱發財啊……
延平門。
長孫武將那輛馬車喝止,手掌心兒按着腰刀緩緩上前,一雙眼睛盯着頭戴斗笠的車伕,問道:“哪裡人?”
“回軍爺的話,小的城北十里坡人氏。”
車伕回道。
長孫武越瞅這人越是可疑,天都快黑了,正常人哪裡還會戴着個斗笠?想要將那青年拽過來與這人對質,一回頭,才發現那青年居然不知何時跑了……
“娘咧!”
長孫武罵了一句,盤問道:“進城做什麼?”
那車伕指了指身後的車廂,道:“家裡娘子染病,想要進城求醫。”
“染病?”
聽了這話,長孫武心裡一跳,忙問道:“什麼病?”
車伕平靜道:“腹瀉不止,人眼瞅着就撐不住了,軍爺行個方便,讓吾等趁着天黑入城可好?若是晚了趕上宵禁,就白白耽擱一宿,怕是熬不住。”
長孫武嚇了一跳,腹瀉不止,你特麼還想進城?
這時候他本該趕緊讓這輛馬車走的遠遠的,既然是腹瀉不止,那就是疑似瘧疾,這等病患豈能讓他進去長安城?若是因此導致瘧疾在城內蔓延,他長孫武就得誅九族!
唔,誅九族大概不至於,畢竟族中還有一個長孫無忌呢,想必陛下不會因此就將文德皇后的親族誅殺乾淨……但是他長孫武滿門抄斬卻是必須的。
可是此刻他已經對這個斗笠男人起了疑心,怎看放他離去?
萬一這人真是奸細,他自己升官發財的日子可就不遠了!
斟酌一番,長孫武覺得值得冒險。
瘧疾而已,也不一定沾上邊兒就將自己給傳人了,有什麼可怕的?
爲了上官發財,長孫武咬了咬牙,衝身後的部下一揮手:“你,上車去檢查一番!”
“……”
那位部下驚得張大嘴,訥訥道:“這這這……隊正,這可是腹瀉不止的病人啊,誰知道是不是瘧疾?萬一……小的可就完蛋啦!”
長孫武怒道:“說什麼渾話呢?咱們是守衛長安的衛士,保衛京畿之安寧乃是神聖之職責,可同時亦是大唐之兵卒,護衛一方百姓平安,亦是職責所在,萬死不辭!若是這家病人真是瘧疾,放入城內必然禍害了滿城百姓,可若不是瘧疾,吾等將其拒之門外,豈非等同於親手將之推向死亡?所以,必須要予以確認,方纔問心無愧!”
那兵卒差一點破口大罵,額去你滴個娘咧!
你特麼這麼高尚,你怎麼不去上車查看?
可是大唐軍中等級森嚴,哪怕只是守門卒,膽敢違逆上級的命令,後果亦是極其嚴重。那兵卒無奈,只得躡手躡腳的踏上車轅,掀開門簾往裡頭瞧。
長孫武站在馬車一側,忽見那斗笠男人從懷中掏出一物,塞進他的手裡,低聲道:“在下乃是長孫家的遠親,還請軍爺行個方便……”
長孫武心說你是長孫家的遠親,我特麼怎麼不知道?
語氣不善道:“休要以爲攀附了趙國公,某就會網開一面,跟你說,某可是個正直無私的……”
正說着,下意識的將手裡的東西攤開來一看,頓時吞了口唾沫,下半截兒話嚥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