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見了契苾何力?”
牙帳之內,夷男可汗端着茶杯抿着茶水,一身錦繡長袍,頭髮鬍鬚打理得整整齊齊,那一副安然若素的模樣,渾然便是大唐的富家翁,哪裡有半點雄霸草原的薛延陀可汗那份殺伐果斷?
然而誰若是當真以爲這就是一個心慈面軟的老好人,恐怕等領略到夷男可汗的手段,哭都來不及……
或許,始終“心向大唐”纔是這位雄主唯一的破綻。
“沒錯。”
突利失坐在夷男可汗的對面,看着父親這幅優哉遊哉智珠在握的做派,心裡難免吐槽……
縱然大唐再是富庶強盛,您心生敬意也就是了,這般一舉一動都將唐人那副做派學個十足十,真的好麼?
這裡是草原,是漠北,講究的是弱肉強食勝者爲王,可沒人跟你弄什麼子乎者也以德服人。
父汗有些走火入魔了,否則也不會心心念念做夢都想娶一個大唐公主爲妻,將自己徹底當做一個漢人……
沒有理會兒子的心思,放下茶杯,夷男可汗問道:“派去趙信城的斥候,可有迴轉?”
突利失道:“唐軍在趙信城附近佈置嚴密,我們的斥候稍有接近便被發現,一臉折損了數十人。不過趙信城到底是我們的地盤,唐軍也不可做到將所有胡族都屠戮一空,所以還是有消息傳出,不過大多沒什麼價值。只是說唐軍屯駐趙信城,正在修補城池,看上去似乎想要將其作爲據點長久堅守,而且不停的派遣斥候向南催促右武衛加快行程。另外,漠南那邊也有動靜,勝州、靈州等等地方都有唐軍大規模調動的跡象,甚至已經有不少先鋒部隊進入漠北,想來大唐已經打算跟我們狠狠的打一場。”
夷男可汗就有些懊惱,嘆氣道:“大唐強盛,非是薛延陀可以力敵,吾曾對大度設耳提面命,萬萬不可激怒大唐,小動作可以有,但是必須掌握分寸,不能將大唐的怒火引到薛延陀身上來,否則便有彌天大禍!結果呢?那混賬音訊皆無,十萬大軍就好似平白上天了一般,還使得大唐悍然開戰……哎!真是愚蠢吶,眼下薛延陀雖然雄霸草原,但是距離當年突厥人統治草原的力度差的還很遠呢,這需要十年甚至二十年的綢繆,才能夠將草原上經營得鐵板一塊,否則一旦戰敗,契苾部、回紇部,甚至僕骨、拔野古,都將心生異志趁亂而起,我們薛延陀會成爲一支衰弱的猛虎,固然威勢仍在,卻難免被這些惡狼羣起而攻,分食血肉!”
他自認早已看清薛延陀的內部形勢,所以堅定的要與大唐結盟,在大唐不屑一顧的情況下,不是惱羞成怒的憤而開戰,而是希望通過邊境上的施壓促使大唐答允和親,變相的達到結盟之目的。
只要和親成功,即便不能獲得大唐的支持,最起碼可以讓他徹底的空出手來掃滅薛延陀內部的野心者,將所有心懷異志的部族統統清除,使得整個薛延陀鐵板一塊。
到了那個時候,纔可以統合整個漠北的力量,與大唐決一死戰,馬踏長城,兵臨長安!
然而,沒有一個人能夠理解他這份良苦用心,都認爲他是因爲崇慕漢人文化,故而對大唐保持敬仰親近,不欲與之爲敵……
這特孃的一羣蠢貨啊!
現在好了,大度設那個混賬不知道在漠南搞出什麼事情,惹得大唐悍然開戰不說,甚至兵出白道直撲漠北,先是攻陷武川鎮,繼而佔據趙信城,兵鋒直抵鬱督軍山腳下,薛延陀生死存亡就在旦夕之間。
總算是遂了那些蠢貨的願……
這幫早被牛羊油脂蒙了心智的蠢貨,只知道一味的打打殺殺,連半點運籌帷幄都不懂,害得自己這個聰明睿智的可汗被他們拖累,一腔壯志盡付東流,真是罪無可恕啊!
眼下打還是不打已經不是問題,武川鎮淪陷,數萬守兵盡遭屠戮,趙信城被唐軍盤踞,兵鋒直抵鬱督軍山,難道還能坐以待斃不成?
但是怎麼打,也頗費腦筋。
是主動出擊,將盤踞趙信城的唐軍一舉殲滅,還是放棄牙帳,舉族西遷以避其鋒銳?
無論如何,都得先摸清楚趙信城唐軍的深淺底細。
夷男可汗煩躁的撓撓頭,問突利失:“依你之見,蕭嗣業所言唐軍右屯衛火器缺少彈藥,不得不駐守趙信城等待後援,這個說法是否屬實?”
這個兒子剛愎自用心胸狹隘,但是掄起謀略,比殘忍暴戾的拔灼實在是高出不止一個層次,故而夷男可汗對其意見一貫甚爲重視。平素有難以抉擇之事,時常詢問突利失的意見。
突利失道:“應當屬實,以唐軍一路北上狂飆突進的戰略,顯然是打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牙帳尚未反應過來之前,便直抵鬱督軍山,趁着父汗不備,來一場當年李靖奇襲陰山那般的偷襲戰。現在一改常態駐守趙信城,偵騎四散斥候盡出,防守嚴謹滴水不漏,顯然是有什麼原因使其缺少了直抵牙帳取得勝利的信心,所以,火器缺少彈藥無法發揮其威力,應當是重要的緣由。”
夷男可汗默不作聲的點點頭,他也傾向於突利失的判斷。
只是想要做出在唐軍主力抵達漠北之前主動出擊光復趙信城的決定,如同放棄多年經營的牙帳舉族西遷避其鋒銳的決定一樣委實難決。
若是避讓,會對整個漠北的形勢造成難以估量的影響,薛延陀的微信將會大大的減弱,動盪是難以避免的,甚至有可能失去對於一些部族的掌控,比如盤踞在昔日匈奴祭天之地龍城附近的回紇……
但是主動出擊,亦要冒着同樣的風險。
一旦被唐軍擊潰,後果甚至比避讓西遷更爲嚴重……
突利失自然知道父汗在糾結什麼,無論哪一個決定都不是那麼輕易便可以做出,便建議道:“父汗既然難以抉擇,何不將諸部酋長盡皆招來,問一問大家的意見,無論進退,亦好統一步調,免得有人從中作梗,各有心思。”
他想的是反正無論進退都各有利弊,那就不如讓大家一起做決定,以後就算有什麼閃失,也不不至於心有怨言,大家綁在一起拼命,總歸能夠心往一處使,依舊團結在薛延陀的周圍。w
夷男可汗卻翻個白眼,無奈道:“就那幫子蠢貨,成天出了打打殺殺還會啥?把他們叫來不用問,肯定是一個個囂張跋扈的要主動出擊,不將唐軍放在眼裡。”
突利失無語。
想一想,草原上這幫子胡人還真是這麼個德性,事前一個個耀武揚威誰也不服,有什麼話都得先打一場再說,等到真正打起來發現打不過,便有一個個士氣全無一盤散沙,撒丫子比誰跑的都快……
想了想,問道:“要不我去問問蕭嗣業,就說父汗決定出徵趙信城,讓他跟隨在父汗身邊出謀劃策?”
夷男可汗眼眸一亮,讚道:“好主意!”
如果蕭嗣業純粹是哄騙於他,唐軍根本不缺少彈藥,那麼必然不會願意隨同夷男可汗出征趙信城,因爲一旦兩軍陣前唐軍展示出超強的火力,那麼無論戰爭的勝負如何,夷男可汗必然先斬了他蕭嗣業!
相反,若是蕭嗣業渾然不懼,則說明他給出的唐軍情報是真的,唐軍果然缺少彈藥,火器的威力無法發揮。
那麼勝算便會達到九成。
夷男可汗這輩子見過無數漠視生死的豪傑,卻從未見過爲了所謂的忠君愛國而捨棄自己性命的蠢貨。
任何功名利祿榮華富貴,都得有命才能去享受,若是丟了性命,那些空虛的榮譽有個屁用?
薛延陀的蠢貨都不會去幹那等蠢事,更何況是素來精明的唐人?
他一向堅信自己看人的眼光,完全不相信蕭嗣業是一個可以漠視生死的勇士。
絕不會看走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