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道門下山匡扶濟世,盛世佛家開門香火鼎盛,興衰成敗皆由天定,費那麼些的心思作甚?
如今跟隨房俊身邊多日,深邃莫測的自然科學就好似在李淳風面前忽然打開了大門,星辰之運行、時間之流逝、數字間的無窮運算、各種事物之本源力量……隨便哪一樁哪一件,都足以讓人耗盡一生去追尋其中之真理,稍稍窺探到一點宇宙之間的終極奧秘,都使人血脈賁張激動不已,何苦將這一生短短的數十春秋虛度在爾虞我詐、爭權奪利之上?
未免太過愚蠢。
……
李二陛下則沉吟未決。
他自然聽得懂房俊言中之意,也認爲房俊的擔心忌憚是有必要的,自己想要將這書院的學子盡皆培養成自己的“天子門生”,日後那必然都將要成爲帝國的棟樑之才,卻是這其中被道門摻了沙子,難免令人鬱悶。
再是推崇佛道兩家,再是執着於長生不老,身爲皇帝也絕對不願意自己的臣子盡皆受到佛道兩家的影響,甚至於對自己這個皇帝的聖旨陽奉陰違,處處維護別人的利益。
佛家倒也罷了,只不過是貞觀這些年來漸漸崛起,無需太過在意。
但是道門卻在他當年爭奪天下的過程中立下過不少功勞,給予過不少支持,如今自己坐穩了江山,開創了盛世,便將道門摒棄在權力中樞之外,未免予人一種刻薄寡恩、卸磨殺驢的印象。
這對於好大喜功、自珍羽毛的李二陛下來說是絕不容許的。
再者說,天下之道在於平衡,朝局如此,國勢亦如此。如今盛世華章百業俱興,佛家的崛起已然勢不可擋,更有玄奘西行求取天竺經文提振佛家士氣,在未來可以預見的很長時間內,佛家的昌盛勢必要影響到朝局。
道門也好,佛家也罷,一旦成了氣候尾大不掉,所造成的禍患絕對不亞於強敵入寇、天災,若是不能及時予以壓制,稍有不慎便登堂入室參與到朝政之中,有損天下穩定。
身爲皇帝,自然不能視而不見,最好的抑制佛家的方法,當然便是扶持道門……
心中斟酌一番,緩緩說道:“袁道長之請求,朕本不應回絕,吾李唐皇室乃是老子之後,自然亦是道門一脈。不過房少保之擔憂亦不無道理,這些個深入仕途的年青人,哪裡還有閒心追尋天人之道、五行之術呢?即便設立道學院,亦不過是閒暇之餘好奇爲之,極難有所成就。”
見到袁天罡張口欲言,李二陛下擡手打斷他,笑道:“朕打算在驪山大興土木,將原本隋朝遺留下來的別苑加以休憩,增設殿宇樓閣,作爲避暑之用。不妨於驪山西繡嶺第三峰上預留一塊土地,建造一座道觀,送給道門,以爲朕與道門情誼之見證,道長大可以在彼處設立道學院,弘揚道學,不知道長意下如何?”
房俊在一旁聽着,不由得嘖嘖嘴。
果然不論哪一個時代,男人有錢了便閒不住,李二陛下自登基開始苦了好多年,節儉樸素一文錢扳兩半花,如今內帑之中金銀如山,便耐不住寂寞想要花掉一些。
驪山西繡嶺?
仔細想了想,若是將隋朝遺留下來的別院加以休憩建造,以李二陛下的性子來說必然是個大手筆,皆是殿宇如雲奢華氣派,那大抵便是歷史上的華清宮了。
至於西繡嶺上第三峰……
第一峰上烽火臺,當年周幽王爲博褒姒之一笑,烽火戲諸侯。
第二峰上老母殿,據聞乃是女媧娘娘煉石補天的地方。
第三峰……難不成建成之後贈送給道門,便是歷史上的朝元閣?
朝元閣下,便是大名鼎鼎、纏綿悱惻的長生殿……
袁天罡當然不滿意,驪山距離長安城數十里,縱然自己在那裡建上一座三清觀又能如何?
沒有影響力啊!
不過他也明白此乃李二陛下的折中之道,若是執意要在書院當中設立道學院,李二陛下肯定是要拒絕的,皆是鬧得大家臉上都不好看,可就處處被動了,畢竟當下道門亟需朝廷的支持,否則勢必被佛家死死壓制。
娘咧!
都怪房俊這個混賬……
袁天罡無奈道:“那老道就代天下道門子弟,謝過陛下慷慨襄助!”
嘴裡說着謝謝,眼睛卻瞪着房俊,恨不得跳起來狠揍這棒槌一頓。
在他看來,當年道門不遺餘力的支持李二陛下爭奪皇位,那是出了大力的,這份香火情誰也不能抹煞,自己開口一個小小的要求,李二陛下就算是想要拒絕,怕是也抹不開面子。
孰料房俊這個混賬當頭一炮將自己的給拒絕了,李二陛下再順坡下驢,任誰也說不出什麼怪話來。
混賬小子,壞了老道大事……
蒸汽機的問世,在長安城乃至於整個關中都掀起一股風潮。
沒人知道這個東西到底是用何等力量驅動,無知就意味着恐懼,尤其是一臺鐵疙瘩發出嗚嗚的咆哮噴着黑白兩色煙霧在昆明池畔的平地上奔馳,頓時便被渲染上無數的神秘色彩。
當聽到自家管事探聽消息回來說什麼“書院已然掌握了某種神秘巫術,可以化鋼鐵爲怪獸”的時候,長孫無忌整個人都有些懵……
化鋼鐵爲怪獸?
他覺得這管事是不是打着探聽消息的名號,實則卻是跑城裡酒樓吃了酒,這會兒正暈暈的尚未醒酒,否則豈能說出這等匪夷所思的鬼話?
他承認房俊那廝的確有幾分才能,尤其是在奇淫技巧之上的造詣更加了得,即便是當年以機關器械聞名天下的“墨家”也未見得有房俊之成就,但是將鋼鐵變作怪獸……
你怎不乾脆說是房俊化身鋼鐵戰士?
管事似乎也料到家主很難相信自己說的話,指天立誓道:“奴婢覺悟半句虛言,房俊就只是弄了一個寬寬大大的鐵疙瘩,好像一個鐵爐子也似,便在那爐膛裡引火添煤,然後那鐵疙瘩便轟隆隆一路向前!沒有牛馬,沒有人力,甚至就連水力也沒有,那玩意自己就污污污的往前跑……這事兒可不止是奴婢自己說的,當時昆明池畔書院山門之下,烏泱烏泱的不下於幾千人,大家可是都看見了!”
長孫無忌坐在椅子上,捋着鬍子陷入沉思。
他不認爲自家管事敢騙他,更何況是這等匪夷所思的謊話……但是他搞不明白,就算是書院能夠化鋼鐵爲怪獸,可是又能有什麼用?
那玩意能當真如野獸一般吃人?
還是能拉到戰場上去打仗?
簡直莫名其妙……
心中有些後悔,還不如親自前去觀禮,也好看看這房俊到底鼓搗出來一個什麼稀罕物事。
今日書院開學典禮,朝中大臣大多未曾前往觀禮,似李績、馬周、程咬金等人皆是因爲有任務在身,要坐鎮長安城嚴防出現涌入長安的百姓商賈出現動盪,而長孫無忌雖然並無此等任務在身,卻不肯前往觀禮。
開玩笑,那房俊將書院當作一言堂,如今入學的學子裡頭關隴子弟十不佔一,天下人皆知在那一番爲了入學名額而展開的鬥爭之中關隴貴族大敗虧輸,簡直丟盡了顏面,關隴的這些個大佬們豈肯再去給那個所謂的開學典禮增光添彩?
恨不得典禮之上出現點什麼意外才好……
長孫無忌一陣心煩意亂。
以往陛下雖然對關隴貴族們打壓抑制,但憑藉着深厚的底蘊已經在西北軍中的影響力,已長孫無忌爲首的大佬們其實並不太擔心。打壓就打壓吧,臣子勢大且抱成一團,任是那個皇帝都得趕到擔憂,打壓乃是常態,放任纔是奇怪。
只要大家抱住了擰成一股繩,縱然一時之間損失一些利益,長遠來看也並無大礙。
再是乾綱獨斷的皇帝,也總不能只顧着打壓大臣,而完全不顧朝局動盪吧?關隴貴族興旺了幾百年,面對的危機數之不盡,這一點自信還是有的。
然而自從這個書院開始籌備,長孫無忌便感覺到了一股潛流已經不可遏制的激盪沖刷着關隴貴族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