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雨淅瀝,夜風習習,宇文士及悲怮的哭聲在大雲寺後山飄蕩,所有暫居於此的關隴勳貴們盡皆茫然,不知發生何事。
待到知曉長孫無忌已然服毒自盡,遂紛紛自居住之所冒雨前來,身份高的進入精舍之內,身份不夠的便站在屋外任憑雨水淋溼衣衫。
宇文士及哭了一陣,在令狐德棻的攙扶下站起,抹了一把鼻涕眼淚,獨孤覽在一旁將茶几上的信封拿起,見到上面工工整整寫就的“陛下親啓”四字,知道這是長孫無忌的絕筆,亦是忍不住潸然淚下。
宇文士及將信封要來,收入懷中,這才環目四顧,沉聲道:“趙國公今日乃是帶吾等受過,以一己之命挽救關隴與絕境之中,死得其所!自今日起,若有誰依舊心懷怨憤,遷怒於長孫家子弟,老夫第一個不答應!”
令狐德棻也嘆了口氣,悵然道:“吾等如今皆將敗亡之下場推脫於輔機,埋怨他當日強行推動兵變,將大家捲入其中,以至有今日之境地……然而捫心自問,當初吾等心中難道就沒有藏着僥倖,能在輔機帶領治下覆亡東宮、另立儲君,重塑貞觀初年之輝煌麼?至有今日,實乃吾等咎由自取,怨不得他人。”
關隴各家當初嘴上說什麼要“忠君愛國”,不能肆意兵變,實則哪一個不是老老實實、傾盡全力的配合長孫無忌?
如今長孫無忌用自己的命來終結這一場兵變,也終結了屬於關隴門閥的一個時代,自今而後,關隴門閥將會成爲各方打壓之目標,唯有團結一致,方能在逆流之中屹立不倒,進而希冀於東山再起。
若自己內部相互埋怨指責,鬧起內訌,則必不長久,距離徹底崩頹衰落不遠……
大家都知道這個道理,故而紛紛表態:“二位放心,既然輔機以自盡爲吾等洗脫責任,吾等又豈能令他於九泉之下寒心?以往種種,盡皆一筆勾銷,從今往後,關隴各家無分彼此,相互扶持重振家業!”
宇文士及這時候已經穩住心神,嘆息道:“輔機一世英雄,此刻諸子卻皆在牢獄之內,無人送終,吾等便爲輔機沐浴更衣,送他一程。”
令狐德棻頷首:“正該如此。”
無論心中到底怎麼想,兔死狐悲之心畢竟難免,況且死者爲大,此刻無人反駁令狐德棻的提議,皆一臉悲慼的上前,爲長孫無忌整理儀容,送他最後一程……
衆人沉默着爲長孫無忌清洗身體,更換了一套華麗的衣衫,然後退出屋外。
宇文士及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水,頗有些心力交瘁,環視還留在此間的幾人一眼,緩緩道:“吾這就入宮,向陛下請罪,諸位留在此處等候消息吧。”
令狐德棻等人一揖及地,沉聲道:“有勞郢國公。”
如今長孫無忌已死,有資格挾帶長孫無忌絕筆入宮請罪的也唯有宇文士及,可以說關隴之生死存亡,全在於宇文士及走這一趟的結果。
若陛下怒火填膺、不依不饒,則關隴上下盡皆誅連,十餘門閥自今而絕。
若陛下念及長孫無忌之死,以及當下種種形勢故而放關隴一馬,自今而後,宇文士及便取代長孫無忌成爲關隴事實上的領袖……
這是宇文士及一直以來夢寐以求的機會,但是眼下卻絲毫興不起半分喜悅、激動,心頭沉甸甸的,衝衆人還禮,而後轉身出門,帶上幾個僕從,連夜冒雨趕赴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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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駕入京之時,細雨未停、天色透亮,玄甲鐵騎沿着街道緩緩西行,李二陛下坐在車內,挑開車簾,看着左手邊以往長安城最爲富庶繁盛的東市、平康坊一片沉寂、房舍傾頹,右手邊居住最多達官顯貴的崇仁坊、勝業坊更是坊牆倒塌、屋舍傾頹,入目之處一片殘破。
待到御駕自東宮門前駛過,廣運、重明、永春等各處城門傾頹嚴重、破爛不堪,可見當日戰鬥之慘烈,可以想象完全處於劣勢的東宮六率是如何一寸一寸堅守、一步一步失陷,最終於絕境之中獲得了逆轉之勢,一舉將關隴軍隊徹底擊潰。
李二陛下雖然文治武功皆天下一等,但終究是馬上皇帝,這大唐江山有一半都是他率領麾下虎賁一刀一槍打下來的,武功謀略出類拔萃,豈能不知一直軍隊歷經戰火錘鍊凝聚了頑強意志,又在逆轉獲勝之中收割無往不勝的士氣,會擁有何等驚駭的戰力?
以往被他不屑一顧的東宮六率,在經由李靖整編之後煥發出如此強悍的戰力,令他心中隱隱有些後悔,早知如此,便不應將東宮六率完全移交給太子,否則也不至於眼下要面對右屯衛、東宮六率兩支剽悍無敵的軍隊。
等到御駕抵達承天門下,李二陛下站在車轅之上接受宮內皇子、公主、妃嬪的迎接,放眼四顧,南邊的皇城幾乎沒有一幢完整的房屋,許多倒塌的屋舍已被徹底拆除,昔日皇威堂堂的皇城已是一片白地,磚瓦石木一堆一堆的放置着,正等待着徹底重建。
作爲皇宮正門的承天門是他預料之中戰鬥最爲激烈的地方,但整座宮門徹底拆除、小山一般的磚石堆在一旁,站在御駕之上居然可以清晰的將遠處地基甚高的太極宮盡收眼底……已然使得李二陛下滿心震撼。
嘆了一口氣,雖然早已下定決心不惜一切代價,然而整個長安遭受如此重創卻是他始料未及的,蓋因東宮六率與右屯衛的戰力遠遠超出他的預估,本以爲一場強弱懸殊的戰鬥最終變爲一場勢均力敵的鏖戰,曠日持久,損失慘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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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一向軟弱的太子這回居然死戰到底,甚至即便屢次興起自裁的念頭也絕不投降,才使得戰鬥的規模無限擴大,直至將整個關中席捲進去……
腦海之中還是那個念頭:可惜了。
……
內侍總管王德候在宮門之前,跪迎聖駕,然後衆目睽睽之下登上御駕,入內見到李二陛下,先是痛苦一頓,然後擦了擦鼻涕,稟報道:“老奴無能,任由叛軍肆虐宮城,殿宇多有損毀,神龍殿、兩儀殿、甘露殿等殿宇正在加緊修葺,眼下宮內唯有太子殿下暫居的武德殿尚算完好,陛下您看……”
李二陛下硬生生給氣笑了。
他是大唐皇帝、帝國至尊,孰料如今東征歸來,皇宮之內居然連他安寢的地方都沒有……
一旁的強忍着後臀傷勢的王瘦石往前湊了湊,小聲諫言道:“聽聞東宮內眷如今依舊逗留右屯衛大營,並未入宮,不若陛下入駐武德殿,主持軍國大事,令太子亦去右屯衛大營暫居。”
王德擡了一下眼皮瞅了這個老宦官一眼,旋即又垂下頭去,沒有作聲。
這番話着實沒安好心,明知陛下易儲之心堅定,還要煽風點火、挑撥離間,陛下英明神武,就算急於易儲,又豈肯落人口實,給外人留下一個苛待太子的印象?
然而出乎他預料,李二陛下居然點點頭,淡然道:“朕久未回宮,眼下長安內外、關中上下殘破不堪、民不聊生,不知有多少朝廷大事積壓,正該早已安頓下來,捋順朝政、愛撫軍民,這件事,你去辦吧。”
王德心中悚然,一句話,居然輕描淡寫將太子監國期間所有功績全部抹煞……
王瘦石躬身道:“喏。”
李二陛下看了一眼王德,畢竟是他一直以來倚爲心腹的近侍,想了想,道:“你去武德殿那邊安排一下,無關緊要的人都撤出去,朕今夜便宿在那裡。”
“喏!”
王德不敢多說,施禮之後退下御駕,眯着眼瞄了一眼跟在御駕之後的太子一行人,心底沉重,引領御駕入宮,直奔武德殿而去。
到了武德殿,玄甲鐵騎與李二陛下的禁衛接管了整個太極宮的防務,所有東宮六率皆被驅逐出去,太子帶着一衆文武大臣候在殿外。
……
此時已經到了傍晚十分,小雨淅淅瀝瀝依舊未停,衆人衣衫早已溼透,且許多人未至晌午之時便出城而去,到現在水米未打牙,早已飢腸轆轆、精神不振,對於李二陛下直接駐蹕武德殿雖然百般不解,卻也沒膽子詢問,只不過相互看向太子的眼神當中,難免隱藏着或擔憂、或憤懣、或幸災樂禍的意味……
房俊站在李承乾身邊,見他目光渙散、面色蒼白,溼透的衣衫緊緊貼在身上,湊近了一些小聲問道:“殿下可還撐得住?”
李承乾僵硬的偏了一下頭,低聲道:“還好,一時片刻昏不了。”
他原本體質便弱,今日這麼一番折騰,又是渴又是餓又是冷,尤其是心中對於父皇的懼怕,早已身心俱疲,純粹是靠着毅力支撐到現在。
房俊嘴脣不動,聲若蚊訥:“既然昏不了,那就多擠出幾分笑容吧,現在是陛下安然無恙回京,而不是陛下駕崩……”
這話有些大逆不道,卻使得李承乾悚然一驚。
父皇回京作爲兒子不應該高高興興麼?爲何反而一副如喪考妣失魂落魄的模樣?你到底有沒有一絲半點忠孝之心?
一旦被御史言官們發現,說不得立即上綱上線予以彈劾,正值儲位飄搖的時候,指不定便是一場巨大危機……
而房俊提醒完李承乾,目光卻落在正陸陸續續入住武德殿的李二陛下隨行人員之中,他見到一個身材高大的異域番僧,正是之前在九成宮見到過的那個,此人給李二陛下進獻丹藥,已經被李二陛下勒令驅逐,爲何如今卻出現在東征的隨行人員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