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雖然被尉遲恭的兒子尉遲寶環偷襲,擄走不少種子,但好在尉遲寶環留有餘地並未多做殺傷,所以莊子上下看上去與以往並無太大不同。
進了莊子正堂,房俊坐下喝了一口熱茶,問道:“此前賊兵進犯,莊子裡多有傷亡,撫卹之事可曾做好?”
盧成道:“二郎放心,都是爲咱家捨命的,豈能虧待?按照二郎的吩咐皆予以重金撫卹,且賞賜農田兩百畝或暖棚一座,家家戶戶都感激涕零,一條賤命能夠得主家如此厚賜,天底下哪裡還有這等好事?不少人甚至捶胸頓足悔恨當時怎地不衝上前去拼了這條命……呵呵,都願意世世代代給咱家幹活。”
亂世人命自是有如草芥,然則盛世之時也沒好多少,限於生產力的地下、生產資料的嚴重匱乏,加上時不時的貪官污吏、天災人禍,一個尋常百姓想要在這世上安安穩穩的活着其實並不容易,“易子相食”這種事並不僅限於發生在亂世。
能夠有一個寬宏仁厚的主家,簡直就是幾輩子都修不來的福分,能夠爲主家拼去一條命換來父母妻兒安居樂業,不知多少人打破腦袋搶着去做。
爛命一條若能賣個好價錢,夫復何求?
房俊點點頭,緩緩道:“咱家現在可謂富貴已極,說是日進斗金都不爲過,自是不必在僕從佃戶身上盤剝那麼一點錢糧,對下面大方一些,若是誰家有困難就幫襯着,年節之時多多發放一些福利,未必多值錢,但最好是平常缺少匱乏的東西。也未必需要他們感恩戴德,權當做給咱們自己一個安心,‘爲富不仁’這種話絕對不與咱家沾邊。”
忠誠是相對的,你不能一味的索取忠誠卻不願意付出等價的交換。
當然,人心自私,即便獲得了超額的報酬也不一定願意付出忠誠,“生米恩鬥米仇”的例子古往今來俯拾皆是……
生於天地間,俯仰無愧就好。
盧成也說道:“正是如此,主家寬厚仁慈,卻不能無限度的縱容僕從,這次大雪之所以壓塌了諸多溫棚,就是因爲這兩年的厚待所致,飯吃飽了、衣穿暖了,便忘了當初是如何顛沛流離、賣兒賣女,幹活的時候也不肯用心、不肯盡力,反正總是能吃飽飯嘛……大雪降下的時候嫌棄天冷,沒有及時將棚頂的積雪清掃,導致壓塌了樑柱、檁子,所幸多是栽種蔬菜的暖棚,留着育苗的暖棚倒是並未損失。”
蔬菜凍壞了不過是損失一些錢財而已,可若是育苗的暖棚塌了,影響的就將是明年的春耕,以及玉米、地瓜等作物的推廣,那可不是錢財能夠衡量的。
房俊又喝了口茶,隨意問道:“對於那些玩忽職守僕人是如何處置的?”
盧成老臉上的笑容收斂,每一條皺紋裡都是狠厲:“主家寬厚,不代表犯錯可以逃脫處罰,情節嚴重的予以杖斃,家眷逐出莊外,情節較輕的收回田地,闔家去莊外的職田勞作,子女入學者開除。”
房俊不是大善人,他願意用賺取的錢財去幫助那些生活困頓、無家可歸的百姓,卻也不是一味的遷就、給予,規矩就是規矩,無論朝堂還是江湖,規矩纔是維繫一切的根基。
一旦規矩壞了,國家可以由盛轉衰,家族可以興旺中落……
放下茶杯,房俊站起身,笑着道:“這些事你拿主意就好,你纔是這個莊子的管事。走吧,帶我去看看那些壓塌的暖棚是否還有搶救的必要。”
“喏。”
盧成也隨即站起,很是高興。
這份高興並非來自於自己在莊子裡生殺予奪的權力,而是在於房俊毫無保留的信任。
對於他來說,主家的信任與親近,這是比金山銀山都更爲重要的東西。
自從作爲主母盧氏的陪嫁來到房家,勤勤懇懇、兢兢業業半輩子的付出得到了認可,這輩子都值得了。
雪停之後,天色仍未放晴,厚厚的雲層黑壓壓籠罩天際,倒是風小了一些,許是正在醞釀又一場大雪。可即便如此,整個驪山農莊每一處暖棚前都有人在清掃積雪,莊中老弱婦孺齊齊上陣,定要保障每一座暖棚在遭遇危險之時都能有一條暢通的道路便於救援人員抵達。
房俊站在一處地勢略高的山路之上,放眼四顧,眼前羣山莽莽、溝壑縱橫,皚皚大雪將整座驪山都覆蓋其下,沒有了春日的山花競放、沒有了夏日的鬱鬱蔥蔥、更沒有秋日的滿山黃葉楓林層染,只剩下一片孤寂的白。
白得毫無生氣、孤高寂滅。
所有的暖棚都建在山陽,背靠山坡壘土砌牆,儘可能的抵擋來自於北方的寒風,將每一分陽光都轉化成熱量提升棚內的溫度,土牆內更暗藏煙道,極端氣候之時會以木炭燃火燻烤牆壁給棚內升溫,以達到即便是數九嚴冬之際依舊能夠給作物提供足夠的溫度。
策馬沿着清掃出來的山路抵達一處壓塌的暖棚之前,翻身下馬,繞着這處暖棚轉了一圈。
棚內的黃瓜秧子已經爬滿架子,巴掌長的黃瓜纖細彎曲,此刻已經被冰雪凍住,原本的翠綠色變成一種毫無生機的墨綠……
暖棚所有的設計都很合理,甚至就連棚頂用以採光的玻璃都隨着燒製技術的更新改進越來越透明、越來越平整。
而諸多暖棚之所以被大雪壓塌,除去降雪量太大之外,關鍵在於棚頂的支撐結構出了問題。
暖棚從側面看去是一個直角三角形,北側依山而建的土牆高高豎起抵擋寒風給棚內保暖,由牆頭至南側由高至低是一個斜面,儘可能的在白天吸收日光給棚內升溫,這個斜面則是由木杆搭建、固定,玻璃平鋪其上。
驪山之中自然有的是木材,只需砍伐之後稍作休整便可用於其上,但太粗的木料過於粗重,鋪上玻璃之後更是重量驚人,且由於限於工藝使得當下的玻璃不可能有很大一塊,又很厚,小塊小塊的玻璃平鋪其上,每兩塊都要搭在同一根檁子上,如果檁子過粗,幾乎遮擋了所有陽光……
所以都採取碗口粗細的木料,如此既能擔起玻璃的重量,又不至於遮擋陽光,但如此一來承重能力明顯不足,平素還好,一旦積雪來不及清掃,重量攀升,壓塌檁子不足爲奇。
不少負責暖棚的僕從跟在房俊身後,見他繞着壓塌的暖棚若有所思,紛紛羞愧道:“都怪我們懶了,因爲雪大便耽擱了清掃棚頂的積雪,本以爲沒事的,孰料居然塌了……”
雖然直接負責這些暖棚的人已經杖斃的杖斃、驅逐的驅逐,但即便如此,其餘人也都覺得愧對房俊。
他們都是此前水患自各地而來的災民、流民,能夠得到房俊之庇佑在這驪山之中有一份田地可以耕種、有一處房舍可以安家,已經是邀天之幸,更別說房俊還建設如此之多的暖棚交給他們侍弄耕作,讓他們成爲小康之家。
這麼多的暖棚被大雪壓塌,暖棚本身重建再加上棚內作物凍死絕收,兩相迭加之下,損失驚人。
房俊微笑着寬慰道:“伱們倒也不必這般誠惶誠恐,之所以被大雪壓塌,沒有及時清掃積雪固然是重要因素,但暖棚的設計本身也有問題。況且人孰無過?既然已經處罰過了,大家只需放下心思,往後勤勉任事即可。”
國也好、家也罷,既不能一味寬鬆相待、文恬武嬉,也不能始終嚴厲以對、高壓執政,要恩威並濟才行,有人唱紅臉、有人就得唱白臉,盧成的手段已經使得莊子上下戰戰兢兢、誠惶誠恐,那他也就不必更進一步,而是要予以舒緩。
一張一弛,文武之道,亦是世間至理。
“外間皆傳二郎暴戾任性、恣意妄爲,實在不可理喻,二郎分明就是當世最好的主家!”
“誰說不是呢?咱們這些人都是倚仗二郎而活,做錯事就認罰,沒人敢有怨氣。”
“二郎放心,吾等都知道這些暖棚是爲了育苗而準備,便是舍了這條命,也斷不會誤了二郎的大事!”
房俊頷首迴應,欣然道:“就是要這樣,雖然賞罰要分明,但咱們畢竟都是自己人,只要你們做得好了,我又豈會吝嗇賞賜獎勵?唯有上下一心,才能將家業經營得蒸蒸日上,一榮俱榮。”
一衆僕從皆笑逐顏開,打了雞血一般鬥志昂揚。
回到莊子裡,房俊召集了幾個工匠商議改造暖棚支撐結構的方法,一個老工匠捋着鬍子,沉吟道:“若想改造當下暖棚的支撐結構,要麼增大玻璃以減少檁子的數量,避免檁子太多遮擋陽光,要麼尋找一種更爲堅硬的木料作爲檁子,足夠細的同時還能負擔玻璃的重量……但兩者都很難。”
短期內改良工藝使得整塊玻璃的面積增大幾乎不可能,而尋找更爲堅硬的木料做檁子也不容易……因爲玻璃搭在上面,所以檁子是不能變形的,最重要是“硬”而不是“韌”,一旦檁子變形,便會導致覆蓋其上的玻璃全部碎掉。
房俊想了想,道:“暫時在暖棚內多增加樑柱支撐檁子,然後我與鐵廠那邊商量一下,看看能否鑄造一批鐵樑來替代現在的檁子。”
幾個老工匠與盧成齊齊無語,心想這敗家子知否自己在說什麼?
用鐵料來做檁子?
那得用多少鐵?
需知現在鐵礦開採費事,鍊鐵工藝即便改進也有限,鐵料即便比銅料便宜,若是大規模用以作爲暖棚的檁子,那也得耗費不知多少錢帛。
更何況鐵料柔軟,也難以支撐足夠數量的玻璃而不變形……
房俊倒是胸有成竹,鐵料柔軟,卻也不必鑄造成碗口粗的鐵樑,那樣不用下大雪,暖棚自己就塌了。
只需鑄造出鐵筋即可,材質不足,結構來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