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無忌看着李治清澈明亮的眼睛,沉聲道:“殿下當真就打算消磨於此,一腔壯志盡付東流?”
李治啞然。
緩緩拈起茶盞呷了一口茶水,在口中慢慢品味着回甘,良久,才嗟嘆一聲,道:“舅父何必如此執着?吾與太子一母同胞,您是吾之舅父,亦是太子之舅父,何妨忠心輔佐,宜家宜國?亦能延續舅父與父皇風雨同舟之情誼,百世之後,必然成爲佳話。”
長孫無忌不答,微微直起腰,兩隻眼睛炯炯的盯着李治,一字字道:“殿下,當真甘心?”
李治笑了起來,反倒安慰長孫無忌:“舅父,時也命也,天生吾李治非爲嫡長,如之奈何?太子對吾手足情深,頗多照顧,吾自當盡心輔佐太子,繼承父皇的宏圖偉業,締造大唐百年盛世!舅父無需再說,何去何從,吾心中自知。”
盛夏午後的涼亭涼風習習,池塘邊柳樹上有蟬嘶鳴。
涼亭內一片靜謐。
長孫無忌定定的瞅了李治良久,方纔起身,躬身施禮道:“是老臣唐突了,殿下宅心仁厚、品德高尚,老臣多有不如也。打擾殿下良久,這就告辭了。”
言罷,起身離開涼亭。
長孫衝急忙起身相隨。
李治亦站起身,挽留道:“舅父何必如此?吾與舅父乃是至親,自然明白舅父之厚愛,只可惜吾胸無大志,亦不願違心行事,故而只能辜負舅父了。不過舅父已然多日未曾光臨吾這府邸,不妨留下用過晚膳,吾亦好向舅父多多請益。”
長孫無忌口中道:“人各有志,殿下心胸疏朗,老臣自當爲殿下高興,只是老臣年事已高,哪裡敢當殿下之‘請益’?今日有些乏了,日後再來與殿下飲茶談心吧。”
腳下不停,向着外頭走去。
長孫衝自然亦步亦趨,只是走到花園門口,回頭瞄了一眼,只見晉王李治正負手立於涼亭前的石階上,風吹衣袂,卻是看不清臉容神色……
……
出了府門,登上馬車,長孫衝回首望了一眼晉王府的門闕,說道:“晉王殿下聰慧伶俐,奈何胸無大志、略遜氣魄,非是成就大事之人選。”
“哼!”
長孫無忌冷哼一聲,道:“胸無大志?千萬被別晉王人畜無害的外表所欺騙,爲父看着晉王殿下長大,這位雖然平素兄友弟恭、溫和謙遜,實則對於他那些兄長卻頗多不屑。他雖然拒絕了爲父,但是爲父從他眼中看得見滔天的野心,以及堅韌的意志,他只是在等,等待一個似乎永遠都不會有的可能,只要機會來臨,風雲攪動,便是他金鱗化龍之時!”
長孫衝呆了一呆,沒料到父親居然如此看重晉王。
他自幼便對父親頗多崇拜,因爲父親所有的綢繆最終都無比正確,從未出錯。
既然父親說晉王是“潛龍在淵”,那麼就一定是!
“只是可惜啊,殿下未能領受父親的暗示也就罷了,若是能夠得到殿下的承諾,他日功成之時赦免孩兒之罪……”
今日前來本就是想要跟李治要一個承諾,若是這位異日登臨大寶,長孫家出人出力,能夠赦免他的悖逆之罪。
若李治不能成事也就罷了,既然父親如此看好李治,卻未能得到他的承諾,豈非白來一趟……
長孫無忌捋着鬍鬚,臉容深沉:“有些事情,大家你知我知,心知肚明即可,何必非得要宣之於口?爲父已然將自己的意願表述清楚,只要時機來臨,只要晉王有爭儲之意,那麼長孫家便會全力以赴予以支持。不成功自然一些休提,若是成功,長孫家的利益自然要有所述求。不然,你以爲爲父今日帶你前來的意圖是什麼?”
長孫衝這才明白父親的用意。
根本用不着說什麼承諾的話語,只是帶着長孫衝前來,用以自然彰顯無遺。
只是……
“晉王固然聰慧,但是到底年幼,若是他不明白父親的隱意,豈非白費心機?”
“那你可當真是小瞧了晉王殿下,論心機之深沉,陛下諸子當中,無出晉王之右者!這等淺顯之用意,晉王豈會看不出?你看他並未糾結於你因何出現在長安,甚至來到這晉王府,就應當明白人家已經明白了這其中的意味。”
……
聽着長孫無忌的剖析,長孫衝產生了一種自卑感。
一直以來,他都對自己的智商無比自信,即便是走到如今這等田地,也只是認爲“時不我與”,時勢如此,非他之錯。
但是現在那個一貫在印象之中靦腆友善、人畜無害的晉王殿下被父親說得如此厲害,實在是令他大受打擊……
難道以吾之能,當真玩不轉這名利場?
長孫衝陷入深深的困擾。
晉王府。
李治望着長孫父子聯袂走出府門,笑着對走到身邊的晉王妃道:“舅父老了,昔日仗劍策騎隨同父皇奮戰廝殺的無雙謀士,如今就連說話都吞吞吐吐,可見魄力早已不復當年之盛。老驥伏櫪,英雄遲暮,奈何,奈何!”
晉王妃嬌小的身姿站在晉王一側,宛若小鳥依人,聞言溫婉道:“趙國公昔日的確是無雙國士,只可惜如今漸被父皇疏遠,關隴又遭受父皇打壓,即便是房俊這等後起之秀,聲勢都已經漸漸蓋過他去,更何況岑文本、馬周那些個當朝重臣?長孫家的榮耀已然逐漸消散,趙國公不過是在爲了家族而奮力一搏而已,事成事敗,聽天由命,殿下豈可將自己萬金之軀託付於這等虛無縹緲的志氣之上?”
言辭切切,聽上去理所當然。
然而李治卻不置可否……
他含笑看着自己的王妃,那一張青春秀美的臉容令人望之便心生慾念,恨不得立即將其放置於臥榻之上狠狠韃伐,他深知這一襲端莊宮裙之下的**是如何的引人入勝、食髓知味,但是從他嘴裡說出來的話語,卻冰冷不含一絲情感。
“女人家關注好後宅之事即可,母后當年與父皇相敬如賓,深受滿朝文武愛戴,卻從不曾在父皇面前直言朝政是非,所作所爲,更多隻是委婉的勸諫。這世上男尊女卑、四季有序,牝雞司晨,禍之根源!”
看着王妃漸漸蒼白的臉色,李治心中軟了一下,旋即一嘆,道:“回去告訴你家中那些個長輩,安分守己一些最好,若是試圖通過某些手段操控本王……縱然本王尚在圈禁之中,照樣可以令你家中那些老而不死之輩悔恨終生!”
晉王妃驚駭欲絕,斂裾跪倒在亭前石階之上,秀眸垂淚,神情悽惶:“殿下息怒,臣妾並未聽從於家中長輩之言……”
李治緩緩擺手,尚存稚氣的臉上浮現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淡然說道:“即便是聽了,亦是人之常情,本王又豈會因此責怪於你?不過你要回去告訴那些老東西,本王是龍也好,是蟲也罷,縱然深陷地獄、萬劫不復,卻也自尊自強,絕對不會受制於任何人的掌控!”
說出這番話,晉王李治神情淡然,卻字字鏗鏘,充滿了一種強烈至極點的自信!
吾乃陛下子孫、天潢貴胄,縱然一生一世圈禁於此,又豈能任由那等卑賤之人如同豚犬一般操縱、豢養?
縱死亦不爲也!
晉王妃何曾見過李治這般模樣?
自成親以來,夫妻恩愛、舉案齊眉,說不盡的溫柔情話,道不出的兩情相悅,這位相貌俊朗的男子就好似世間最懂得女兒心的情人,溫柔繾綣小意呵護,令晉王妃情根深種之餘,亦難免生出“男兒志短、兒女情長”的誤解。
她即是希望郎君能夠一直這般恩愛纏綿下去,不要因爲某些人的蠱惑走上一條荊棘遍佈的道路,亦無法拒絕家中長輩之叮囑,令她時刻防備晉王爲某些野心勃勃之人所掌控。
能夠掌控晉王的,唯有王氏……
然而現在晉王妃才明白,自己的郎君看似溫文爾雅,實則卻是一隻笑着亦能露出獠牙的猛虎。
自今而後,怕是太原王氏在晉王心目之中,將會於那些個“奇貨可居”的傢伙一樣,再也不會受到重視。
而她自己,則有可能面臨着失寵的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