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隋文帝“以隋代周”,自應當定都長安,但楊堅決定營建新城,命宇文愷擇選地址,大臣多有反對,認爲國家新定、貿然遷都有勞民傷財之虞。
楊堅給出的理由是長安城由漢代建成以來年代久遠、設施老舊,且歷經多次戰亂、焚燬,每每重建亦是匆匆爲之,導致城內盡是殘垣斷壁,且“水皆鹹鹵、不甚宜人”,更有渭水相比於漢朝之時已經向南擴張,臨近城闕,每遇水患便氾濫成災,有可能淹沒舊城。
更有甚者,因長安城當初乃是漢高祖至漢武帝陸陸續續修建,大多因地制宜、自然構成,所以極不規則,皇宮居然在城市的西南角,不僅在安全問題上堪虞,更不能體現煌煌天威……
事實上不僅如此。
既然北周能夠選取長安作爲都城,就算再差又能差到哪兒去?
楊堅之所以堅決遷都,是因爲他得國略顯“不正”,不僅篡奪了北周政權,更在登基之後便迫不及待的殺害北周靜帝,逼迫宇文邕的皇后、宇文闡的生母“天大皇后”朱滿月出家爲尼……難免心虛,所以想要趕快做出一件大事已彰顯他的能力與功績。
而最便捷、最快速的莫過於營建一座新的都城。
他這邊又是殘垣斷壁、又是水源不好、又是安全問題、又是皇家體面……一個又一個理由拋出來,大臣們着實沒法繼續反對了。
可即便大家不反對,也有一個巨大的問題繞不過去:新近建國,百廢待興,哪有那麼多錢啊?
而且作爲一國之都,的確很難找到比關中地勢更好的地方。
最終,朝廷上下不得不妥協於楊堅的意志,由宇文愷在漢長安城南的龍首原附近營建新城。
龍首原地勢起伏,數道土崗由北至南排列,宇文愷乃是當世建築大家,以“易經六爻”之寓意將六道土崗囊括其中,營建城闕。
因龍首原地勢最高,立於其上的玄武門便是整個太極宮的制高點,此之謂“初九”,第二道土崗便謂之“九二”,《易經》的卦辭“見龍在田”,正好用以營建宮室,太極宮幾乎所有宮闕都建立在此道土崗之上。
“初九”與“九二”兩道土崗之間,自然形成了窪地,宇文愷因地制宜引水入宮,建成東西南北四個海子以及配套的樓閣廊亭,形成優美的自然景觀。
只不過美則美矣,但因爲地勢太窪,每到夏季之時悶熱潮溼,連帶着整個太極宮都如同悶罐,所以李二陛下即位之後每到夏日都要去九成宮避暑。
可那時候宮裡還有一位太上皇呢,李二陛下整日裡防賊一般防着,豈敢讓他出宮?
於是迫不得已,只能於武德八年在龍首原北部高地修建宮室以供太上皇避暑之用,取名爲“永安宮”,次年,太上皇李淵搬入永安宮,並更名爲“大明宮”。
然而未等大明宮徹底建成,太上皇入住半年便駕崩,大明宮也因爲開銷巨大而暫停建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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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乾此時便負手站在武德殿的正門口,因宮闕正是建在“九二”的土崗之上,可以居高臨下眺望着遠處沖天而起的火光,面色很是難看。
起火之時,禁衛便前來稟報,不久之後李承乾便掌握了此次起火的緣由,心裡很是不滿。
既不滿宗室攪風攪雨居然敢行刺房遺直,也不滿房俊不與自己通氣便直接打上門去……
一個兩個的,囂張跋扈,莫過於此。
尤其是房俊,既然房遺直未死,行事就要留些餘地,自己這個皇帝自會給他一個公道,何必這般咄咄相逼?
不僅跑去人家破門而入,居然還縱火……
身後環佩叮噹,腳步輕響,一股幽香在鼻端傳來,李承乾側過身,看着夜色之中清冷秀美的容顏,溫聲道:“夜半寒涼,皇后不必陪着我,自去歇息便是。”
皇后嗔怪的橫了他一眼,微微踮腳,將一件斗篷披在他身上:“還知道夜裡寒涼啊?此處寒風瑟瑟,也不知多穿一件衣裳抵禦寒風,萬一着涼可如何得了。”
李承乾既有溫馨、又有無奈:“我又不是三歲孩童,懂得照顧自己,再者人吃五穀雜糧,偶爾染病也是尋常,何必這般小心翼翼?弄得我都不敢生病了,好似犯了大錯一般。”
皇后抿嘴笑笑,沒有糾纏這個話題,而是問道:“稍後房俊與襄邑郡王來了,陛下打算如何處置?”
“皇后是擔憂這個?”
“陛下仁厚,但天下人不可能皆如陛下一般,”皇后攏着身上斗篷,擔憂道:“陛下與房俊君臣相得、彼此信重,這對於許多人來說並不是好事,所以他們想法設法離間陛下與房俊的君臣關係,此次之事,他們背後如何圖謀,陛下定然心知肚明。”
李承乾哼了一聲:“我雖不及先帝英明神武、明察秋毫,卻也不是傻子。”
接着又嘆了口氣:“可即便看得明白又能如何呢?所謂的九五之尊、口含天憲,其實很多時候無奈得很,既要面對各方掣肘,又要絞盡腦汁穩定朝政,就好似風箱裡的老鼠一般兩頭受氣,令人憋屈。”
皇室是眼下禍亂的根源,天下各處都將皇室視作風向標,等着皇室搞出動靜再決定站隊立場,根本不在乎他這個皇帝的喜怒。然而皇室又是皇權的根基,因爲追根究底只有皇室才與皇帝的利益一致,無論他再是信任房俊,終究君臣有別,利益不一。
說到底,房俊在意的是這個帝國,是天下的蒼生,但並不一定在乎坐在皇位上的是不是他李承乾。
皇后想了想,還是提醒道:“最起碼不能在這個時候與房俊起了嫌隙,否則宗室裡那些人愈發趾高氣揚、恣無忌憚。”
她最怕皇帝與房俊之間產生隔閡,房俊的權勢惹得宗室眼熱、忌憚,勢必要興風作浪打壓房俊,但房俊纔是支撐起皇權最穩的那一塊基石,若是沒有了房俊這個堅定的支持者,誰知道宗室會否發動第三次兵變?
但她也能理解李承乾的態度,在當下,房俊一家獨大使得朝局不能趨於平衡,宗室的鬥爭不會停止,唯有打壓房俊、太高宗室,才能使得雙方處於一個平衡的態勢。
平衡,纔是權力鬥爭的終點。
李承乾點點頭,看着天邊逐漸透白的晨曦,緩緩道:“皇后放心便是,無論我如何決斷,最信任的始終是房俊。反之,無論房俊表現出對我如何不滿,他都會是我最堅定的支持者。”
皇后眨眨眼,有些不懂。
這是在暗示什麼嗎?
……
天色微曦,宮門開啓。
偏殿之內,李承乾脫去斗篷坐在上首,拿着茶盞喝了口茶水,笑呵呵的看着面前幾人,溫言道:“折騰了一夜都餓了吧?不如朕先讓人準備早膳,吃過之後再議事吧。”
房俊面色如常,不過未等開口,一旁橫眉立目的李神符已經怒聲道:“不必!陛下體恤,老臣感激涕零,只不過今日之事若不能解決,老臣睡不安寢、食不甘味,這口氣下不去!”
房俊正色道:“你這口氣是否下去沒人在意,但千萬不能在此地嚥下去,否則玷污了陛下的地方,罪大惡極。”
一旁肅立的李君羨趕緊低下頭,以免被人看到抽搐的嘴角,忍笑忍得很是辛苦。
李承乾又是好笑又是無奈,深深看了房俊一眼,心想當初那個與一衆御史言官脣槍舌劍絲毫不落下風的“棒槌”又回來了,不知李神符將要如何應對?
以房俊的德性,他還真怕給李神符氣個好歹,萬一在這武德殿裡氣死了,他這個皇帝怕是還得擔一些責任……
“那就先解決問題。”
李承乾看着李神符,問道:“事情的前後緣由,朕已經有所瞭解,房遺直在倭國遇刺,是否郡王你在背後指使?”
李神符矢口否認:“老臣二十餘年不曾出府,更不曾參與朝政,如今靜極思動偶爾出來走走,看一看這大唐江山在陛下治下何等繁華錦繡,豈能指使遠在倭國之人刺殺房遺直?斷無此事。”
李承乾又看向房俊:“你怎麼說?”
房俊淡然道:“當時在倭國主持此事的李少康依然被押解回京,據他招認,是李神符指使。”
“放屁!”李神符鬚髮箕張、怒不可遏:“老夫府中的獵狗昨日死了,現在也能找出十幾二十個人證來證明是你房俊所爲,難不成真就是你房俊乾的?”
房俊不理他,看着李承乾道:“陛下您看,這老東西是萬萬不會認賬的,所以微臣乾脆直接去他府上,若非李君羨先到一步,這會兒微臣已經讓他簽字畫押承認罪責了。”
李承乾無奈道:“捉賊捉贓,捉姦捉雙,總不能單憑李少康一人之供詞便給襄邑郡王定罪吧?”
如果李神符是什麼阿貓阿狗也就罷了,隨便房俊去折騰,大不了事後御史臺彈劾一通,也動不了房俊分毫。可李神符畢竟身份不同,輩分高、資歷深,除非在刺殺現場將其心腹就地擒拿,否則是不可能逼迫其認罪的。
況且就算認罪又如何?
畢竟房遺直又沒死……
很多事情其實看的並不是對錯,而是後果,如果後果嚴重,爲了平息輿論,沒錯也是錯的,反之如果沒有什麼嚴重後果,錯的也是沒錯。
律法白紙黑字,看似劃出了一條線,清楚的表明了什麼事可以幹、什麼事不能幹,實則字裡行間有着很大的商榷餘地,絕不是非黑即白、非此即彼,靈活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