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洎蹙眉,有些不解:“聽崔尚書之言,居然認定祿東讚的威脅大於邏些城、大於松贊干布?雖然祿東贊號稱吐蕃第一智者,但松贊干布十二歲即位,降服象雄、平定內亂,推廣灌溉、制定文字、頒佈吐蕃法令,創設行政制度和軍事制度,設置官職品階,,統一度量衡和課稅制度,實乃一代雄主,更遑論松贊干布佔據
邏些城居高臨下,祿東贊固然是一方豪傑,卻如何能夠比松贊干布給予大唐的威脅更大?”崔敦禮淡然道:“所謂術業有專攻,中書令對於吐蕃、對於松贊干布之瞭解不過是流於表面,其人之功績世人皆知。然則兵部對吐蕃多年孜孜不倦、不畏艱難
之滲透,卻絕非這般膚淺。”
膚淺?劉洎掛不住面子了:“願聞其詳。”崔敦禮取過一根紫檀木製成的細長木棍,先在邏些城的上方點了點:“吐蕃統一高原,松贊干布雄踞邏些,兵強馬壯、戰力強橫,諸多小邦、部落盡皆懾服、
聽其號令,但是它有一個最爲致命的弱點,那就是高原物資匱乏、而物資豐富之處皆在邊疆。”
木棍離開邏些城,先落在青海湖:“吐谷渾故地水草豐美、氣候溫潤,現在卻在噶爾家族控制之下,吐蕃已斷一臂。”繼而木棍又來到邏些城西北方向:“此處乃是一邦國,名爲‘蘇毗’,最是富裕,整個吐蕃兵馬錢糧、半出其中。松贊干布雖然乃是贊普,但只是名義上的吐蕃領袖,因爲他的強勢可以號令吐蕃各部,但實質上吐蕃的統治方式卻是聯盟形式,有什麼事大家商量着來。平常自然以松贊干布爲尊,贊普號令、莫敢不從,可
一旦涉及到各部的具體利益,贊普的話並不一定管用。”
房俊從旁補充:“吐蕃目前仍舊是一個奴隸制社會,一羣奴隸主聯合起來統治這個國家。”
李承乾茫然:“奴隸制社會?”
房俊點點頭:“就像是夏商周那樣。”
李承乾仔細想着夏商周的社會制度,有些恍然。崔敦禮續道:“所以吐蕃的內部並不和諧,通俗一點來說,就是‘弱幹強枝’,以往或許沒什麼壞處,大家都能團結在松贊干布周圍,松贊干布也有這個威望與
能力,但現在不同了,因爲噶爾家族形同叛逆的舉措,且佔據了青海這個錢糧畜牧之地,吐蕃內部必然裂痕滋生。”
劉洎再是不願,也得承認兵部的功課做得確實太好。
“噶爾家族不過是吐蕃一個小部落,爲何又比邏些城的威脅更大呢?”面對劉洎似乎有些倔強的提問,崔敦禮面色如常:“因爲青海湖,這片土地乃是吐谷渾的故地,水草豐美、河流衆多,噶爾家族只需再次繁衍生息二十年,說
不得就是下一個吐谷渾。而吐谷渾帶給前隋、大唐的威脅,中書令大抵還沒忘吧?”
劉洎閉嘴不言。他發現一個非常不願意承認的事實,好像房俊擔任過主官的衙門,譬如工部、兵部,都習慣於做一件事之前竭盡全力的做好各種細緻的準備,無論付出多大
的代價都儘量將方方面面近乎於完美,以便於制定最爲完善且符合實際的計劃,甚至在某一個時刻從容改變計劃。
這使得每做一件事情之前的準備工作非常繁瑣、損耗極大,可一旦開始,卻非常從容。
或許中書省也要引入這樣的辦法,這是大趨勢……崔敦禮見劉洎不言,繼續說道:“大唐需要噶爾家族扼守要衝抵擋隨時可能俯衝而下的吐蕃騎兵,卻不能任由噶爾家族做大成爲隱患,所以這一戰勢在必行。
”
李承乾點點頭,算是認可了這場戰爭的必要性:“那麼這一仗要打到什麼程度,或者說,預定的戰略目的是什麼?”
崔敦禮道:“預定的戰略目的是噶爾家族與邏些城兩敗俱傷,如果噶爾家族戰損達到一半也可接受。”即便噶爾家族只剩下一半戰力,只需在吐蕃騎兵居高臨下俯衝而至的時候抵擋其迅猛攻勢便足矣,駐紮在祁連山口、河西四郡的唐軍會有從容的時間完成集
結,以逸待勞、重擊吐蕃騎兵。戰術也並不複雜,噶爾家族集結部隊,由大唐予以援助,然後自青海湖畔的唐蕃古道由下至上一路向着邏些城仰攻而去,只需打到查吾拉山口,便可以調動
整個邏些城的防禦,其間極有可能引發吐蕃內部的劇烈震盪,一場大戰過後無所謂勝負,戰略目的都已經達到。李承乾左右看了看,而後說道:“此戰由裴卿坐鎮河西全權負責,擔任青海道行軍大總管,兵部以及各處衙門全力配合,如有重大變故需提交軍機處商議決斷
,其餘則裴卿相機行事。”兵部的權柄、實力太大了,必須予以遏制,裴行儉以安西都護府副都護、長史之職位負責此次作戰有些名不正言不順,但加上一個“青海道行軍大總管”就無
妨了。
裴行儉單膝跪地,大聲道:“謝陛下恩典!陛下放心,微臣定然竭盡全力,掃除大唐邊陲隱患!”
“行軍大總管”雖然只是臨時的官職,戰後即撤銷,但這是一種資歷,日後裴行儉回京任職,足夠擔任六部尚書、九寺寺卿,堪稱一步登天。
消息傳出去難免有人心中豔羨,但並
不會有太多人質疑裴行儉的能力。
作爲“房俊一系”當中名列前茅的傑出人物,這些年裴行儉換了不少官職,但每一次都能做得出類拔萃,讓人挑不出半點毛病。
誰都知道只需打熬資歷,他日必然成爲帝國重臣。
只不過積攢資歷的機會來得如此之快,怕是要出乎許多人的預料……
……樑國公府花廳早已成爲長安城的傳說,據說此處乃是大唐第一座多層玻璃穹頂、幕牆的花廳,加上獨特的加熱系統,使得即便是在冬日,花廳之內移栽的南
方花卉也照常生長、甚至開花結果。如今雖然多有權貴、富賈之家效仿,但無論花廳規模還是栽植技術都遠遠不如。
置身其中,恍若投身到嶺南、南詔的叢林之中,奇花異草層出不窮、花卉果樹錯落有致,就是潮氣甚重……裴行儉自氣候乾燥、風沙肆虐的西疆返回,驟然處於此等溼潤環境很是不適應,一杯茶喝下去便冒汗,擦着額頭汗漬,苦笑道:“越國公若是對我有何不滿,
直言無妨,便是訓斥、鞭笞也毫無怨尤,何必讓我如坐鍼氈?”
房俊放下茶杯,搖着手中摺扇,不似朝堂重臣倒更似坊間紈絝,似笑非笑道:“你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對?”裴行儉整襟危坐,肅容道:“對也好,錯也罷,陛下乃九五至尊、帝國之主,金口御言敕封下官爲青海道行軍大總管,下官又豈能抗旨不尊?況且,下官自認
功勳、能力都足矣勝任,所差不過是資歷而已,可資歷本就是委以重任的時候累計起來的,若無重任,何來資歷?”
“呵呵,後面這一句是你的心聲吧?之前是否有懷才不遇、明珠蒙塵之感?”
“下官不敢。”房俊喝了口茶,伸手將身邊一株牡丹上一朵豔紅花朵掐下,丟在茶几上:“是不是薛仁貴擔任安西大都護執掌西域,而你只能作爲他的副手,所以心中不服?
”
裴行儉盯着那朵花,不說話。房俊輕嘆一聲:“你與薛仁貴皆出自我門下,我素來一視同仁,豈能厚此薄彼之心?薛仁貴勇冠三軍、兵法出衆,將來必然成爲一方統帥,但也僅此而已,他
處事不夠圓滑、政治缺乏天賦,這是天生的缺陷,無法彌補。而你不同,你不僅兵略精通、且從小耳濡目染使得政治才華出色,前途不可限量。”
說到這裡,他指了指茶几那朵花:“但你要知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的道理,現在的你還不具備抵擋狂風驟雨的能力與底蘊,一着不慎就容易一蹶不振。”
裴行儉這才擡起頭,面色動容,羞愧道:“是我急於求成了,明日一早便上書陛下,請辭青海道行軍大總管一職。”世家子弟、少年得志,難免任性驕縱、眼高於頂,即便是裴行儉這樣的天之驕子也不能免俗,他與薛仁貴一樣的功勳昭著、一樣的能力出衆,豈能甘心久居
人下?機會擺在眼前,自然想要青雲直上、功成名就。
至於背後的隱患並非看不見,而是自信不會造成太大的困擾與傷害。
但是現在房俊指明如此做法有可能成爲衆矢之的,進而影響日後的仕途,這纔有些後悔。房俊親手給他斟了一杯茶,傲然道:“若當時推辭也就罷了,那叫韜光養晦、謙虛低調,旁人只能讚揚,現在請辭那就是心虛膽怯、避難就易,會被人恥笑!事已至此,不作便罷,做了就要做到最好!你只管全力以赴將這場仗打好、打漂亮,其餘一些阻礙就交給我,一定給你掃平障礙,全無後顧之憂。誰敢搗亂,就
敲斷他的腿!”
裴行儉感激涕零,起身單膝跪地。沒什麼好說的,士爲知己者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