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便聽腳步聲響,有人走到門前來。伍封心道:“想必已經過了三四個時辰,這‘溫柔香’的藥力已經過了,我若再扮昏睡,反易露出破綻來。”遂睜開了眼,枕臂仰臥,眼光不禁在鐵籠上打量。
便聽門想處,一人輕步入來,嬌笑道:“龍伯這一覺好睡。”
伍封側頭看了看,見是條桑,也笑道:“姑娘說得是,在下一向忙碌,很少有這麼沉睡之時。”
條桑手上端着一個大托盤,既有佳餚,又有美酒樑飯,香氣撲鼻,伍封立覺食慾大振,笑道:“妙極,在下正覺肚餓。”坐起身來。
條桑看了看伍封,笑道:“桑兒想將食物拿到鐵籠邊上去,由龍伯自取,又怕龍伯突然發難。這鐵籠的鐵枝間隔甚大,龍伯要伸手出劍十分容易不過。”
伍封不禁大笑,道:“姑娘送食物給在下,我若動手,豈非是自己打翻酒餚肚餓?”
條桑點頭道:“這也說得是。龍伯可千萬不要打桑兒的主意,想擒我爲質。龍伯與屠龍子、王子交手多次,想必知道他們二人的心意,就算有桑兒爲質,他們也不會在意。”
伍封一念之間,確曾有擒住條桑爲質的想法,只過不這念頭轉瞬消失,皆因他所想與條桑所說的相似。由東郭子華的事上看來,支離益也與顏不疑一樣,是心硬狠辣之輩。條桑只不過是計然這董門弟子的一個下屬,只怕連董門弟子也算不上,支離益和顏不疑自然不會將她放在心上。
伍封點頭笑道:“姑娘放心,在下也不慣對付女人。嘿,姑娘聰明得緊,事先將話說在頭裡,以免自身有禍。”
條桑笑吟吟地道:“龍伯一言九鼎,自然不會欺騙我的弱女子。”上前將托盤放在離鐵籠一尺處,飛快閃開。
伍封伸手將食物拿入鐵籠,嘆道:“姑娘也算得上弱女子?那這世上的人都是弱之極弱了。”他先拿起那一小壺酒,一口飲盡,讚道:“好酒!越酒比吳酒清冽些。”
條桑笑道:“這可是桑兒由王后宮裡拿來的,自然是好酒。”
她看着伍封用飯,笑道:“龍伯難道不怕桑兒在飯菜中下毒?”
伍封一面用飯,一面道:“在下既然已經身陷鐵籠,支離益和顏不疑又何必以毒物相害?”
條桑微笑道:“他們不會,難道桑兒就不會瞞着他們下毒?龍伯毀我落鳳閣,殺了計爺和幾位姐妹,就不怕桑兒報仇麼?”
伍封搖頭道:“就算姑娘下毒,在下也沒可奈何,總不能看着美酒佳餚來忍餓吧?不過話說回來,那落鳳閣又不是什麼好地方,一面要以色相誘人,一面又在暗中當細作,那閣中的生活莫非很好麼,竟值得姑娘如此念念不忘?”
條桑怔住,這問題她從未想過,沉吟道:“桑兒自小跟在計爺身邊,在落鳳閣生活了六七年,早已經習慣了。龍伯毀了落鳳閣,桑兒還能做什麼?若非伯嚭收留,桑兒只怕早已經死了。”
伍封心道:“你在落鳳閣時就是伯嚭的禁臠,無人敢打你的主意,落鳳閣出了事,原來你真的到了伯嚭府中。”嘆道:“伯嚭這人可不是什麼好物,他收留你有什麼好的?定是有所圖謀了。”
伍封問道:“既然姑娘在伯嚭府上,現在卻又與顏不疑在一起,看來姑娘與顏不疑很熟是熟悉,似乎又另有所歸宿了。”
條桑不悅道:“我與王子不疑在一起,同伯嚭是不同的,龍伯決不可混爲一談。”
伍封心中愕然,尋思這有何不同,見條桑提起顏不疑時,眼中光彩閃爍,恍然大悟道:“莫非姑娘喜歡顏不疑?”
條桑臉上一紅,沒有說話。
伍封沉吟道:“伯嚭與顏不疑以往表面上爭來鬥去,實則早有所勾結,眼下這一點須瞞不過人了。只是他們二人將一干吳臣都矇在鼓裡,連任公子那麼精明的人也未能察覺,想是交往十分隱密。是了,莫非這事與落鳳閣有關?如果在下是伯嚭,自然會讓姑娘在中間勾通聲息,以此來掩人耳目。”
條桑怔了怔,她雖然沒有說話,從表情上看卻是被伍封剛好說中了。
伍封又道:“原來如此。想是姑娘因此與顏不疑接觸多了,日久生情?這人俊秀飄逸,身才玉立,儀表不凡,的確易得女子垂青。只是這顏不疑爲人寡情薄倖,決不可依靠終身。”
條桑怒道:“哼,王子不疑是個好人,他……他從不碰我,並非好色之徒,可見是個好人。怎會如龍伯所說?”
伍封嘆道:“顏不疑與你在一起自然是規矩得很了,這並非因爲他是個正直好人,而是、而是因爲……”,他怔了怔,又不好將顏不疑因練了“蛻龍術”而不能人道的事說出來,揭人隱私,只好含含糊糊地道:“這其中是大有原因的。如果他曾說日後爲王,要立你爲後之類,那自然是騙你,就算不立爲後,說是接入宮中當然是有可能,但姑娘千萬不可答應,否則你必會後悔。”
條桑聽他言之鑿鑿,雖然未說明道理,但由神情上看決非胡言亂語,奇道:“爲什麼?”
伍封嘆道:“這事情可不好說,在下也不能在背後說人隱私。”
條桑哼了一聲,道:“你不告訴我,我便去問他。”
伍封吃了一驚,忙道:“你千萬不要問顏不疑,提也別提,否則他會殺了你的。”
條桑驚道:“你說什麼?”
伍封苦笑道:“在下與顏不疑交往多年,深知其爲人,總之這事情你千萬不能問。”
條桑狐疑地瞧着他許久,心知伍封沒有理由騙自己,想是這中間必定有重大緣故,尋思日後覓個良機,待顏不疑心情好時悄悄問他。
等伍封用完了飯,條桑收拾器物,又用一個銅香爐點了些香,立時間奇香盈屋。
伍封苦笑道:“姑娘點的又是那什麼‘溫柔香’?”
條桑格格笑道:“酒餚中當然是沒毒的,可屠龍子和王子不疑都不在。龍伯本事大,我對這鐵籠有些不放心,萬一出點變故,閣下發起難來,無人能制,只好再用上這奇香了,龍伯身子健壯如牛,嘻嘻,桑兒便加多了三倍份量,好在此香不傷身子,龍伯只是多睡些而已。”
她盯着伍封看着,伍封只覺頭腦微微眩暈,知道藥力發作,假意闔眼入睡。條桑笑了一陣,點了兩根大燭插在牆上,盈盈出門,又吩咐門口守衛小心看守門戶,漸漸遠去。
伍封倚在鐵籠中,只覺微微眩暈片刻,便即無恙,也不似先前初中“溫柔香”時渾身乏力,心知自己雖然只是第二次嗅這迷香,仗着吐納奇術,身子卻已經漸漸適應這奇毒。何況自己不用口鼻呼吸,鼻嗅只是用來辨別氣味,是以所吸入的毒香極少。
他坐在籠中許久,並無人進來看視,也不知是旁人怕了他不敢入來,還是支離益與顏不疑有所吩咐不許人打攪,要不就是衆人知道他中了毒昏睡,毫不提防,忽想:“是了,我吃完飯條桑便點着毒香,這些士卒都是男人,怎敢入這木室?”
伍封閒得無聊,打量着這細密的鐵籠,忽然忍不住一縷衝動,雙手各握住一根鐵枝,奮力往來邊掰開。
鐵枝微微彎曲,但這鐵籠打造得巧妙,若是鐵枝彎曲,必會牽動上下的鐵框,是以看起來只掰動兩根鐵枝,實則要將整個鐵籠牽動,伍封雖然力大,也不可能做得到。何況這些鐵枝編得較爲細密,就算將緊鄰的兩根拉得彎了,以自己健碩高大的身材,卻也鑽不出去,除非弄脫一兩根還差不得。但這種精鐵不僅堅硬,更多了一種韌性,是以要以人力拉斷是不可能的事。
伍封試了試,雖然並不成功,卻毫不氣沮,因爲他早知道支離益和顏不疑既然敢用這鐵籠來困自己,必然知道自己對這鐵籠毫無辦法,是以早就預料難以撼動,只好罷了。
就這麼在籠中困了三日,除了條桑每日送幾次飯來,伍封再未見到其他人,支離益和顏不疑也不知道去了何處,竟然也不再來。伍封終日吃了睡,睡了吃,無聊得緊,只盼嗅了那“溫柔香”好終日沉睡,偏偏這毒藥對他又再無效用,是以悶到極處。
這日晚間,伍封忍不住又掰那鐵枝,仍只是略略能彎曲些,終是無法穿出去。伍封心裡苦笑道:“陳音老兄能將精鐵打造得如此有韌性,這手藝果然了不起。”忽想起陳音的習慣,每親手打造一物,便刻一個“風”字以紀念其先師風胡子。他生性好動,如今困在鐵籠中太過無聊,反正是無事可做,遂想這麼大個鐵籠,不知道陳音所刻的那個“風”字在何處,索性一根一根鐵枝去找,以此來打發時間。
這屋室甚暗,雖有兩根火把插在牆上,但籠中卻難以尋覓辨認鐵枝上是否有小字,伍封將夜明珠拿出來,藉着瑩光每根鐵枝由上到下、由前到後細看,還用手摸摸捏捏,若有字時,當可覓出來。
也不知尋了多久,伍封覺得眼有些累,正想罷手時,忽然察覺手下鐵枝的底端似有刻痕,心中大喜,將夜明珠湊近細看,果然見到一個小小的“風”字。
也是悶到極處,伍封見到這字便恍如見到了陳音一般,一陣驚喜,心下打招呼道:“哈哈,陳兄久違了。”放手鬆脫鐵枝時,猛覺這枝鐵枝微有晃動,不禁一怔。
這鐵籠的上百根鐵枝伍封已經十分熟悉,知道兩頭合得極實,如融在一起,無法晃動,不料這一根鐵枝卻與衆不同,竟然有些鬆動。
伍封大喜,上下兩頭看時,只見這鐵枝從外表上看來仍與其他鐵枝一樣,然而入手用力時,竟然能夠晃動,不知道是何緣故。
正在這時,便聽室外人聲嘈雜,似乎是有許多人到了這固丘上來,伍封記住這鐵枝的位置,連忙倒頭裝睡。
這時,兩人由室外進來,一人道:“雖然桑兒不知道王子這一次去幹什麼,不過猜想起來,應該是大功告成了吧?”
另一人小聲道:“這是自然,這次無翳可是大大的麻煩了。”說話的正是條桑和顏不疑。
伍封心道:“原來顏不疑是去對付王子無翳,想是爲了爭這越王太子之位。”忽又好奇:“這木室中毒香迷漫,顏不疑怎麼不怕?”正這麼想時,恰好條桑也格格笑道:“王子這體格真是奇怪,連屠龍子和龍伯都怕的毒香,王子卻天生不怕。”
顏不疑含含糊糊地道:“所以說我纔是天命的大王,能得天地眷顧。”
伍封心道:“既然支離益也怕這毒香,顏不疑的功夫是支離益和董梧所教,唯一不同的便只有他練過‘蛻龍術’,練此功不能人道,莫非體格也會變得如同女人,纔會不懼專門對付男人的毒香?”這麼想着,忽想起自從初見顏不疑,便覺得他說話聲尖細,是以顯得格外的陰森,而其外表也俊朗秀美,令人心折,今日纔想到其中可能還有這緣故。
條桑笑道:“正是,王子纔是真正的越王,無翳怎及得上王子的萬一?是了,爲何……爲何王子對桑兒總是……”,忽然沉聲下來,伍封心中怕她要問顏不疑爲何從不碰她,若真問出來,顏不疑必然觸及隱痛,惱羞成怒,會殺了條桑以遮羞,不禁大急。
幸好條桑沒有細問下去,顏不疑沉吟了良久,道:“眼下……這個眼前還不適宜。前日我到幹隧去見父王,途中遇到刺客,好在師祖在旁,殺了刺客,不過我受了點傷,雖不說重,但也不能說輕,須得將養。”
他這句話說出來,伍封和條桑都大吃一驚,條桑驚道:“什麼?”
伍封立時想到楚月兒,心知道這世上能傷顏不疑的,想來只有自己、支離益和楚月兒,這刺客莫非是楚月兒?聽顏不疑說支離益殺了刺客,心中大急,立時便想跳起來相問。
恰好聽顏不疑道:“這刺客是我派人扮的,受點傷便顯得真實。”
伍封這才放心,不過這一瞬之間,竟驚出了一身冷汗。
條桑愕然道:“怎會如此?桑兒還以爲……”,顏不疑似是心情奇佳,竟然笑了兩聲,問道:“桑兒以爲什麼?”
條桑道:“那日桑兒見王子招集死士,便猜想王子必有大用,以爲你派他們去刺殺無翳,何況有龍伯在手,正好將這事推在龍伯身上……,唔,這不好,龍伯不會殺無翳,便說是龍伯手下爲了尋龍伯,威逼無翳,衝突下手。”
顏不疑讚道:“桑兒能想出這樣的計謀,當真了不起。我和師祖本來也是這麼謀劃,不過在宮中與孩兒鹿郢說起,鹿郢說不如讓死士假扮刺客來刺殺我。”
條桑愕然道:“王孫爲何會出如此主意?”
顏不疑笑道:“你想,如果真有人行刺殺我,誰的嫌疑最大?”
條桑道:“自然是王子無翳了,誰都知道他一向當了自己是太子,自從你被大王認回,他便坐立不安了。”
顏不疑道:“正是。我從小不在越國,若論與吳臣之好,我自然不如無翳多矣。文種向來是無翳一黨,范蠡雖然清高,也聽說他不願意我當太子,以爲我不如無翳仁厚。如果無翳被人殺了,就算有龍伯來頂罪,范蠡和文種未必會盡信,至少我這嫌疑不小。父王生平最恨手足相殘、同室操戈,鹿郢說我們若派死士殺了無翳,就算毫無破綻,卻總是讓父王和範文二人心中多了個結,說不定會對我疑心。”
條桑道:“王孫這話甚有道理。”
顏不疑道:“是以讓死士來刺殺我,正是絕妙的主意,誰會料到我竟然使人來行刺自己?”
條桑笑道:“這也說得是,這些死士王子練養多年,誰都不知道,只須讓他們假意行刺,再將他們盡數殺了滅口,這便神不知鬼不覺了。”
顏不疑道:“怎會是假意行刺?我讓他們真的下手,因爲他們本就不知道車上是我,是以真地全力以赴。我的從人中有好幾個是我疑心的,不是范蠡文種的人,便是父王暗遣來的,唯有讓他們親眼見到刺客的兇惡,纔不會疑心我這是苦肉之計。”
條桑驚道:“大王竟然派了人混到王子身邊?這是爲什麼?”
顏不疑小聲道:“父王生性多疑,除了陪他到吳國爲奴的王后和范蠡二人,對其他人誰也信不過。他老人家智謀如海,別看他平日不大言語,心中的主意還勝過范蠡和文種二人,非同小可。我猜所有越臣身邊都有父王的耳目,若非如此,我怎會讓你參與諸多大事?因爲無論如何,大王總不會在意你這對越政毫無影響的女子。”
條桑驚愕良久,不禁嘆了口氣。
顏不疑道:“當然,這事情要做得周全,除了讓死士以爲所殺的真是敵人外,還得有些安排。譬如我去幹隧假裝是臨時起意,又故意選了條不常行的路徑,我對王后說起時,便只有無翳在側,是以知道我的路徑日程的便只有我、王后和無翳三人。另外,我和師祖殺那些死士故意放走了一人入林中,卻由藏在林中的鹿郢殺了,將屍首藏好,卻將預先準備好的一具屍體放在附近,換上刺客的衣服。”
條桑不解道:“爲何定要這麼做?”
顏不疑笑道:“這具屍體不是別人,正是無翳府上新招的一名劍手。本來我想去找無翳府上的另一個名叫閭申的人,不料這人跑去投了伯嚭,只好另找一他。”
伍封聽見“閭申”這名字頗覺耳熟,心中一動,尋思道:“那閭邱明的兒子不是也叫閭申麼?”
顏不疑道:“無翳要殺我,當然不會用親熟門客,要用些誰都不認識的新疏面孔,就算失手也不會追究對他的身上。那些死士誰也不認識,這便罷了,唯有這閭申有點不同。”
條桑問道:“有何不同?”
條桑問道:“有何不同?”
顏不疑道:“這閭申本是齊人,是齊國司空閭邱明的兒子,不知何故被迫離開了齊國,最近纔到無翳府上做客。在無翳府上諸人中,以他最爲面生,但總是有幾個人認識,可爲線索。到時候衆人認出他來,便以爲這行刺之事定是無翳主使,纔會故意將些生面孔派出來。誰知道這閭申去了伯嚭府上,只好另找一人。”
伍封心道:“果然是閭邱明的兒子!哼,這閭申跑來越國,田豹和閭邱明卻說是小琴派人所殺,憑此來對付鮑家。”
顏不疑道:“無翳府上還有個人,曾是衛國的一個官兒,隨石圃謀反不成,跑來投靠了無翳,隱姓埋名常在府中。這人劍術不弱,爲無翳掌管侍衛。我正好殺了他,將他的屍體放在林中,如此一來,無翳是怎麼也脫不掉干係了。”
條桑愕然良久,嘆道:“如此計謀,當真是神鬼難測。”
顏不疑笑道:“正是,這都是鹿郢想出來的,想不到這孩兒智慮之深沉連我不遠遠不及。”
條桑奇道:“王孫竟然厲害至此?是他師父龍伯教出來的麼?”
顏不疑笑道:“或是吧,龍伯也是天下智士,若不是爲情所擾,要他入這籠子只怕比登天還難,哈哈!”這人想是見陷害王子無翳之事得逞,心情極佳,一口氣與條桑說了這許多話,也由此可見他對條桑的確是十分信任。
伍封聽見小鹿竟然能想出如此周密而狠辣的計謀來,心中百感交集,不知是何想法,既贊小鹿足智多謀,又忽然發現小鹿身上可怕的另一面來,這是以往從未見過的。所謂“近珠者赤、近墨者黑”,難道小鹿與支離益、顏不疑甚或勾踐在一起久了,也受其影響,將他們身上的陰狠學了個十足十?
仔細想想,說不定以往小鹿身上便有這種陰狠的特質,只不過因他平時寡言少語,大家未曾留意而已,怪不得自己向來不大喜歡小鹿,或者正是不喜歡他的陰沉,若不是葉柔軟語相求,自己絕不會收他爲徒。
又想起東郭子華來,此女行事獨特,愛恨鮮明,臨死前將鹿郢託付給自己,自己是否要依約助他?若要助小鹿,便得先助顏不疑當上太子,這豈非是助紂爲虐?
正這麼想時,又聽戶外人聲嘈雜,顏不疑道:“師祖與孩兒來了,桑兒收了迷香,我們出去看看。”
他與條桑出去,伍封隱約感到支離益的那一種獨特的殺氣,心中凜然,知道支離益又來了。過了一會見,便聽腳步聲響,數人再走進來。
便聽支離益道:“條桑,有沒有法子讓龍伯醒來?”
條桑道:“計爺這迷香桑兒可沒法子解。”
顏不疑問道:“師祖想幹什麼?”
支離益嘆道:“我想現在與龍伯比試劍術,晚了恐來不及。”
顏不疑道:“這是爲何?”
便聽鹿郢在一旁道:“因爲屠龍子知道父親想殺了龍伯。”
顏不疑沉吟片刻,道:“是,我的確想殺了他。平心而論,就算我們有天大所求,以龍伯爲脅也是不妥,何況一旦被他脫身而去,結此大仇,日後的禍患比天還大。”
支離益笑道:“小鹿果然猜到了王子的想法。”
顏不疑愕然道:“孩兒也猜出父親的心思?”
鹿郢道:“只是妄猜而已。”
顏不疑笑道:“孩兒能猜得出爲父的心事,想必也與爲父是同樣的想法。”
鹿郢道:“是。”
伍封聽見鹿郢這句話,只覺一縷涼意寒透到心裡去,想不到鹿郢會無情無義至此,竟然會贊同顏不疑殺了自己!
鹿郢又道:“眼下得知龍伯落在我們手上的人,除了我們之外,便只有大王和范蠡文種二人,此刻殺了龍伯,列國無人知道。一旦消息傳到列國,這便不妙了。不過此刻卻殺不得師父,只因大王已經知道了,這事兒得由大王作主。”
顏不疑道:“就算我們殺了龍伯,父王也未必十分責怪。”
支離益道:“這也說得是。”
鹿郢道:“不然。大王的性子多疑,或者他也想殺師父以絕後患,但我們若擅殺了師父,大王必會不悅。”
顏不疑嘆道:“可大王每事必與范蠡文種商議,若要殺龍伯,必會告知二人,文種早想除此大患,多番瞞着大王和范蠡派人殺龍伯,定必贊成。但范蠡與龍伯交好,必會反對。大王對范蠡言聽計從,只怕會放了龍伯。”
鹿郢道:“大王對范蠡和文種十分佩服,可能是因爲范蠡曾陪大王在吳國爲奴,是以對范蠡更多了一番患難與共的敬意,范蠡和文種二人意見如有不同,大王必會依范蠡之議。”
支離益道:“那麼依小鹿兒之見,當如何是好?”
鹿郢道:“其實殺不殺師父,對我們都無太多好處。只可惜父親已經將師父擒下,這仇已經結下了。小鹿兒以爲,最好是將師父放走,權當此事並未發生,只是將西施扣下來,我們有西施在手,就不怕師父有何異動。”
顏不疑嘆了口氣,道:“孩兒這是一己之私,看來還是念及師徒之情。西施在我們手上,難保龍伯日後不會來劫奪,豈非平添禍亂?”
支離益笑道:“這卻無妨,西施便將給我便是,龍伯要想救人,必來找我,也免得我去找他比劍,這是一舉兩得。”
伍封聽了這好一陣,才明白鹿郢並不是真的想殺他,只不過迫於形勢,不得不這麼計較。心道:“小鹿兒原來並非毫無情義。”
又聽顏不疑道:“師祖,你老人家若與龍伯比劍,勝算如何?”
支離益笑道:“我與龍伯數番交手,所獲甚多,相信他也是如此。不過我新練的‘誅心之劍’遠勝以往,若是龍伯還是大漠比劍時的本事,決計擋不過我二十招,就算這一年多來他劍術大進,只怕也敵不過我五十招去,除非他比以往長進了兩倍,方能敵得過我這口劍。”
伍封心內大驚,尋思支離益決非口出大言之人,他對新練的劍術如此推許,這劍術自然是非同小可。自己在扶桑時雖然練成了無劍之劍,但習之不久,自然不可能比在大漠時長進兩倍,看來自己此刻絕非支離益的對手!他這麼想着,心中略有沮喪之意,本來他練成無劍之劍之後,心中十分得意,口上雖不說,心裡卻總是暗中與支離益相比,自以爲就算支離益劍術也有所精進,恐怕也難敵自己的無劍之劍。可那日在吳宮之中初遇支離益,便知道此人幾入了魔,非同小可,決不在自己之下,此刻聽支離益親口說出來,才知道自己仍然小看了支離益。這人浸淫劍術數十年,在劍道上的天賦無人能及,怪不得世人稱他爲“劍中聖人”,的確是盛名無虛!那“誅心之劍”又是何名堂?
顏不疑喜道:“師祖也將這套‘誅心之劍’教給了徒孫,以徒孫今日的本事,能否敵得過龍伯?”
支離益沉吟道:“決計敵不過。嗯,如果月公主那丫頭這一年多毫無寸進,你當可以敵她百招。”
顏不疑嘆了口氣,支離益笑道:“你也無需沮喪,龍伯與月公主二人都是武道奇才,你能有今日之造詣,天下間大抵可排在第四位了。不過在我與龍伯比劍之前,你不可將此劍術在龍伯面前使出來,千萬記住,如果你預先讓龍伯知道了這套劍術,我決不饒你!”
顏不疑忙道:“徒孫不敢。其實處置龍伯還有一個最好的法子,便是師祖待龍伯醒後逼他比劍,將他殺了。我們傳消息出去,便說龍伯欲奪師祖‘劍中聖人’的名號,乃與師祖堂堂正正地比試劍術,結果劍術不敵,敗在師祖劍下,傷重而死。如此一來,這純是二人間的公平決鬥,不幹國事。”
支離益笑道:“這主意倒不錯,我在北地追殺龍伯的事很多人都知道的,便說龍伯找我報仇,因而比劍,世人不得不信。”
鹿郢忙道:“屠龍子、父親,這……,這事……”,支離益嘆道:“王孫還是心軟,大丈夫處世,當以大局爲重,決不可縱虎歸山。此事便這麼做,我必在外等着,待龍伯醒來,給他酒肉吃飽,再一決生死。萬一我敗了,你們仍可殺了他,就說與我兩敗俱傷。”
說了好一陣,衆人又出去。伍封知道這一戰必難避免,既然避不得,唯有慨然面對纔是道理,只是想到自己萬一不敵,死在支離益劍下,西施又如何是好?這麼想着,心神大爲不安,雖然他明知道與支離益這樣的絕世高手大戰在即,心神不寧乃是第一大忌,可心思所慮,無以抑制。不知不覺中,冷汗沁了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