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夕回到蘇城時,呂天一正騎着一匹棕色駿馬等在城外。
她神色一怔,不由得放慢馬速。呂天一卻夾了夾馬腹趕了上來。
穆夕低下頭笑了,這人一定是個無賴,總是陰魂不散,雖然她並不反感。
呂天一道:“我說過要爲你接風。不記得了?”
穆夕揚起頭來問道:“你怎麼知道我今天回來?六子告訴你的?”
呂天一點了點頭,兩人並轡向城中走去。
一路上,穆夕暗暗瞧着呂天一神色。算日子,李家慘遭滅門一事應該早已傳了過來。呂天一面上竟不見絲毫悲傷之色。他究竟是還未聽說,還是對那李心藍沒有絲毫情意。穆夕心裡好奇,卻又不能問出口。
小酒館裡,穆夕將帶回來的一個小瓷壇交給六子,囑咐道:“放進窖裡,不準開封。”
六子臉上掛着不耐煩:“老闆,你視若至寶的,旁人也許根本瞧不上眼。你這東西值多少銀子?”
穆夕瞪着他,道:“纔多久沒見,皮癢癢了,是不是?”
六子回敬了她一眼,抱着瓷壇向後院走去。
穆夕瞧着六子背影,笑着搖了搖頭。
呂天一自打接到穆夕,一路都安安靜靜的,此刻也安安靜靜坐在木桌旁,一句話也不說。
穆夕秀眉輕挑,走到櫃檯後面,看着酒架上擺着的一排排酒,挑了一罈未貼標籤的放在桌上,嫣然一笑,道:“不是說要爲我接風?”
呂天一點了點頭,揭開泥封,一股清香的酒氣撲面而來。
穆夕不知從哪兒變出了兩隻古藤杯,一隻放在自己手邊,另外一隻放在呂天一身前。
呂天一托起酒罈,倒滿兩隻杯子,道:“喝百草酒用古藤杯,穆老闆果然是酒中行家。”
穆夕端起酒杯放在鼻下,輕輕一嗅,闔上雙眼點了點頭,顯然對這香氣很是滿意。
呂天一卻將頭揚起,杯中酒一飲而盡。
“你不覺着浪費麼?”穆夕喝了一小口:“名副其實的百草酒,是我親手釀製而成。這裡面百草的珍貴程度絕非一般的百草酒可比。”
呂天一輕聲一笑,沒有接話,兩人之間的氣氛突然變得有些微妙。
良久良久,呂天一居然問了一個讓穆夕感到奇怪的問題,他問:“穆老闆,在你眼裡,我是不是個無情無義的人?”
穆夕神色一怔,道:“怎麼這麼說?”
呂天一重又添滿了手邊那隻古藤杯,又是一飲而盡,苦笑着道:“我爹,他想我娶武林中第一刀客的掌上明珠李心藍爲妻。”
穆夕低垂了眼瞼,微一點頭。
呂天一又道:“可我不喜歡她,我喜歡的是……”他一雙眼睛看向穆夕,眉心微鎖。面對着這個女人,他心裡總存着一份小心翼翼,怕唐突,怕衝動,怕一個不小心,兩個人便會形同陌路。
穆夕悠悠說道:“你不喜歡她,卻也不得不娶她,孝子是不能違背爹孃意願的,不是麼?”
呂天一左手握起古藤杯,緩緩轉動着杯身,眼睛裡閃過一抹憂傷:“我千方百計想做個孝子,盡力不違其志,可唯獨婚姻大事,我不能不違其志。”他嘆了口氣,又道:“我想着,無論如何,這婚事我也一定要拒絕。你不在的這些日子裡,我想了千百種方法,甚至想過,逃走……”
穆夕淡淡一笑,等着他繼續說下去。她知道,他的話並未說完。
呂天一又道:“可是,不等我拒婚,她就死了。一夜之間,李家二十口人,無一生還。”
穆夕全都知道,可是她必須要裝作不知道,她凝眉問道:“是仇殺?”
呂天一搖了搖頭:“只是聽說,殺了李叔父那人留下一朵木槿花。”
穆夕點了點頭。她輕咬下脣,開口道:“這件事與你的關係並不大,怎麼會覺着自己無情無義呢?”
呂天一苦澀一笑,道:“初時我聽到這消息,心裡竟鬆了一口氣。我只覺得再不需要找任何理由拒婚,不必和我爹決裂,不必娶那個我不喜歡的姑娘。”
穆夕微一愣神,她也在想,假若她是呂天一,聽到了這個消息,第一個想法是不是也會是這樣。
呂天一又道:“我被嚇到了,我突然間覺得,我不是什麼好人。”
穆夕笑了:“這世上又哪有純粹的好人。呂公子,倘若我是你,恐怕我最先想到的也是這個。”
呂天一直視着穆夕的一雙眼睛,那雙眼睛乾淨、澄澈。這樣一雙漂亮眼睛的主人,那顆心一定極其柔軟。她竟也會生出這樣的想法?還是她不過是爲了安慰自己?
穆夕又道:“呂公子說是來爲我接風,怎麼我看上去,不太像呢?”
呂天一笑了,笑着搖了搖頭,真誠說道:“穆夕,謝謝你。”說着,舉起了手中的古藤杯。
穆夕微低下頭,也舉起了手中的杯子,道:“今朝有酒今朝醉。也許,我這百草酒有忘憂的功效也說不定啊。”
呂天一道:“憂不可忘,我但求一醉。”
呂天一醉了,喝乾了穆夕的一罈百草酒後,他便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穆夕環抱雙臂,站在窗邊,透過支起的窗子,望着天上的月亮。她沒有醉,別說只喝了這一罈酒,就是再多喝幾壇,她也不會醉。
呂天一在夢中仍舊呢喃着:“誰是好人……我不是個好人……”
穆夕迴轉過身看着趴在桌上的呂天一,苦澀一笑,輕輕搖頭。她朝着後院喊道:“六子!”
木門咯吱一聲被推開了,六子斜斜靠在門板上,伸着懶腰,打着哈欠,道:“有事啊?陪公子哥兒喝完酒了?”
穆夕橫了他一眼,道:“送呂公子回家。”
六子左手揉着眼睛,右手平伸到穆夕眼前,道:“替你送個大活人,總不能白送吧?”
穆夕點了點頭,右手伸進懷裡,伸出來的時候手掌變成了拳頭。
六子微揚起頭,正等着手心裡多出一塊銀子,卻冷不防被穆夕狠狠打了一下。他右掌不停揮着,恨恨的眼神望着穆夕,道:“程木槿,可真有你的!”
穆夕揚起頭,道:“我喝酒了,這銀子就是不給你,你想怎樣?”
六子眯着眼睛道:“你就不怕……”
“你敢!”穆夕的一張臉突然冷了下來。
六子嘆了口氣,架起呂天一,徑對着穆夕道:“你是主子,是老闆,六子我人單力薄,惹不起,送人去了!”
穆夕笑了,可那抹笑並未掛在她臉上太長時間。曾經,她也像呂天一一般問過自己,這世上真的沒有純粹的好人麼?呂天一不是,她,也不是。在這世上,要做到問心無愧已不是件容易事。要做世人眼中純粹的好人,太難、太難了!